迎接圣女入城的仪式结束后，多诺万伯爵整个人都是晕的。

    ——圣女殿下当着所有出城迎接他的贵族与平民的面，高度赞扬他支援边境的高尚行为，不断用一些他只在圣典上见过的词称呼他，甚至说他这是“圣徒般的义举”，他在那时候就开始晕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在南方的天空才能见到的白云，轻飘飘，软绵绵的——当然，如果低头先看到的并非挺出来的肚子而是地面，这样的感觉或许能变得更加强烈。

    “圣徒……”

    回过神来，他的心脏仍在砰砰直跳。

    圣女殿下这些话的意思，是不是他有机会提名这一百年的圣徒了？

    如今那些仍然被人传颂的圣徒，无一不是在黑暗时代立下伟业、做出重大贡献的人，而在耶拉教会被定为帝国国教后，每一百年，教会都会提名一百个虔诚信徒，再从中挑选一位作为当世之圣徒。

    多诺万不敢奢求成为这一百年的唯一圣徒，他知道自己远远不够格，但只要能被提名，成为那一百人之一，他都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遗憾了。

    他甚至开始考虑是不是该把情妇送走，重新把第一任妻子迎接回来，以消除身上可能影响提名的污点。

    二十年前父亲说要让他继承家族与爵位时，多诺万都没现在这么患得患失。

    另一边，已经来到主教座堂的埃里克，则在疑惑自己都夸得这么卖力了，怎么还没见到第二个贵族来找他捐钱捐粮。

    小钱也是钱，哪怕只有一车粮食，那也是能让他亲自接见的啊？

    难道调子起得太高了，其他贵族不知道怎么跟了？

    “埃里克殿下，上次见面还是在宗座宫的秘密会议上，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了……去年我也曾回过莱绥尔向教宗陛下述职，可惜殿下当时并不在圣都，无缘得见。”

    “是很久没见了，雨果大主教。”埃里克挤了个微笑，又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没人跟过来。

    “殿下？”

    “没事……第一次来你们这边，有些好奇。”

    “这座主教座堂也就历史比较悠久，其他方面，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殿下的圣女宫。”

    埃里克笑了笑，没接这个话题。

    “殿下刚才称赞多诺万伯爵做出了‘圣徒般的义举’，难道有意提名他作为这一百年的圣徒候选人之一？”雨果大主教像是随意地问了一句。

    埃里克一怔，很快摇头，“一码归一码，我只是觉得多诺万伯爵高尚的行为称得上这样的赞扬。”

    雨果大主教恍然，点头称是。

    “殿下，这边便是您休息的地方。如果不是您坚持低调，我也应该在这里为您准备一个盛大的迎接仪式的。”

    “不必那么麻烦，雨果大主教。您的盛情我在城外就已经感受到了。”

    雨果大主教呵呵一笑，“殿下这次北上，应该有不小的收获。”

    “感悟很多。”埃里克感慨，“先代圣女说读万卷圣典，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见万千人，果然是很有道理的。”

    “老圣女说得好啊……殿下一路来人马劳顿，不如在我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充分消化这些感悟。”大主教说道。

    “不能久留，圣女宫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回去处理呢。”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才结束，却也并非全是毫无意义的客套寒暄，正如埃里克想要试探雨果大主教对教廷趋向保守这件事的态度，后者也想通过他更加深入地了解教廷的风向。

    等雨果大主教离开，埃里克往床上一倒，半天都没说话——从进城到现在，他嘴巴就没停过。

    又过了片刻，索菲来到他的房间。

    “殿下睡着了吗？”

    “快了。”

    “福雷斯特总督请您去总督府参加晚宴呢。”

    埃里克睁开眼，“进城的时候不就说过了吗，又派人来了？”

    “没有。”索菲嘿嘿一笑，坐到他旁边，“我不是怕殿下睡过头，忘记了嘛。”

    埃里克看了她一眼，抬手掐住她的腰。

    “啊！痒啦……”

    索菲扭了几下。

    “你不是很想到处逛逛吗，去吧，晚宴前记得回来就行。”埃里克说道。

    “殿下不能跟我一起吗？”

    “你是不是还想让我牵着你的手上街。”

    “……那倒没有啦。”索菲叹了口气，也知道他不可能陪着自己乱逛——即便真的上街游逛，那也是带着其他骑士修女一起的。

    “让伊莉丝跟你一起吧。”埃里克又补充道，“她应该也没在这里逛过。”

    “——那您就猜错了，圣女殿下。”

    伊莉丝也来到他的房间里，“十几年前，大祭司刚捡到我的时候，在返回卢蒂亚的路上也曾在这里停留过几天。当时，我还是在霜风城里稍微逛过一下的。”

    “不都十几年了嘛，跟没来过也没区别了。也是住在这里？”

    “嗯，不过大祭司坚持要一个普通的房间，也拒绝了专门为他服侍的修女。”

    埃里克躺着没动，发出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有几层含义的短促笑声。

    伊莉丝走到他另一边坐下，“多说了些话，殿下已经累了？”

    “多说那几句话就已经绞尽脑汁了。”埃里克斜了她一眼，“阿莱娜给我准备的行程表上可没有专门夸赞善心捐款的土财主的内容，全是我自己想的。”

    “殿下真~厉~害~”

    “耳朵都痒了。”

    伊莉丝在他胳膊上轻掐了一下，随后起身，“走吧，让殿下好好休息一会儿。”

    索菲颇有些遗憾，还是跟她一起离开了。

    埃里克一个人躺了片刻，又爬起来，找来纸笔，分别写了几封信。

    第一封是给娜塔莉亚的，告知她有一大批粮食将送到黑冰长城，让她注意查收；

    第二封信是给阿莱娜的，让她持续关注教廷动向，联系他的频率可以视情况提高；

    第三封信则是写给叔叔，他将自己这边的情况都告诉他，请他调整刺杀计划。

    出门喊来修女，埃里克想了想，又留下给娜塔莉亚的信，将剩下两封信寄了出去。

    今天的晚宴会有不少贵族参加，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好心人愿意捐钱捐粮，到时候再一起告诉娜塔莉亚，让她自己跟这边的人搭上线。

    等到快天黑的时候，伊莉丝和索菲回到主教座堂，跟埃里克一起前往总督府，参加特地为迎接圣女举行的宴会。

    这里到底是诺斯利亚最大的城市，举办宴会的人又是一省总督，宴会规模相当大，而比起白天在城外略显嘈杂的迎接仪式，晚上的宴会就优雅得多了，能参与宴会的最低也是个小贵族。

    而城里大大小小的贵族，此时都等待他的到来，注视着他走进广场一般的总督府庭院、来到最醒目的位置，举杯高呼：

    “圣女殿下——”

    埃里克也举起水晶杯，左右致意了一圈，然后一饮而尽。

    宴会的气氛进入一种更加热烈的平和里。

    “殿下在主教座堂住得还习惯吗？”

    诺斯利亚总督福雷斯特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或许是因为常年待在这片冰天雪地中，脸上的表情始终凝固着，“总督府也有很多空着的客房，殿下随时可以住进来。”

    “还不错，福雷斯特总督。”埃里克跟他碰了下杯。

    他记得以前还在老家时听叔叔说过，福雷斯特的总督之位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所有行省的总督本来都应该由皇帝亲自挑选、任命，而老总督临死前给卢蒂亚写了封信，推荐自己儿子作为新一任的诺斯利亚总督，皇帝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其他行省的情况也基本如此。

    埃里克跟福雷斯特聊了一些有的没的，不时有其他贵族过来，向两人问候攀谈，当然，问候的重点仍是圣女殿下。

    又过了一会儿，多诺万伯爵举着酒杯过来，恭敬地向两人问候，反而不像其他贵族那样想方设法地要跟他们多聊几句，喝了杯酒就到别的地方去了。

    福雷斯特看向埃里克，“我准备让多诺万伯爵担任诺斯利亚的财政官，殿下觉得如何？”

    “从多诺万伯爵慷慨解囊支援边境的义举来看，他是个虔诚有责任感的人，但我能看见的就这么多，也不了解地方政事，合适与否，还请总督自行决定。”埃里克平静地回复道。

    福雷斯特点点头，不再多问。

    埃里克估计这事八成是没什么问题的，总督早就有意，因为多诺万风评不好，一直被人举报，才表露出犹豫不决的态度，眼下有圣女为他站台，至少短期内不会有其他贵族拿多诺万抛弃老妻来说事了。

    “总督对魔族南下的事情怎么看？”

    “如果魔族真的能突破黑冰长城，我会誓死守卫诺斯利亚。”

    “或许一开始就想办法守住黑冰长城会更省力？”

    “问题是魔族现在还没影呢，圣女殿下。等魔族真的出现的时候，我的人也会立即出现在边境。”

    又聊了片刻，埃里克随手朝庭院另一边一指，“恐怕只有在总督府的庭院，才能见到南方那些五六月份时开放的花朵。我想过去看看，总督要一起吗？”

    他发出邀请，但福雷斯特听得出来，这是不要跟着的意思。

    能聊的话题也聊得差不多了，不能聊的话题圣女很感兴趣，而他巴不得能就此打住，只是作为这场宴会唯一一个身份地位与之相匹配的人，他才不得不一直陪着。

    眼下既然圣女殿下主动要结束对话，他当然乐意。

    “请殿下随意。”

    埃里克微笑点头，穿过庭院，走到另一边，假装赏花。

    这确实是他深入北境后第一次见到如此鲜艳的花朵，也不知道在这种寒冷的气候里是怎么活下来的。

    “殿下喜欢就摘几朵回去，没人敢说什么的。”

    “影响不好。”埃里克看了眼走过来的伊莉丝，“半天没看到你们，去哪里了？”

    “又没人会来跟我们攀谈，当然是先去吃东西了。”

    不只是圣女，随行的修女骑士们也都收到了邀请，一同参与宴会，不过对他们而言，吃点好的才是这次宴会真正有意义的内容。

    而因为身上披着修女服，哪怕比在场女宾都要美艳，也没人敢跟伊莉丝随便搭讪。

    “那位总督大人怎么没跟着殿下。”

    “聊不下去了。我说要来赏花，他让我随意。”

    埃里克抬手托住一朵鲜黄色的花，“这种花我在南方见过很多，不会是为了这场宴会特意移栽过来的，过一晚就死了吧。”

    “或许吧。”伊莉丝扫了一眼，“你要过来吃点东西吗？”

    “待会儿吧，我在等人找我搭讪呢。”

    “来了。”

    “什么来了？”

    埃里克一扭头，发现一个中年贵族朝他走了过来，在他身前几步之外就停了下来，低头行礼。

    “克莱夫家的卡洛斯向您问候，圣女殿下。”

    埃里克点了下头，隐约觉得对方有一丁点眼熟，“你好，卡洛斯。”

    “我去年就见过殿下，在卢蒂亚。”

    卡洛斯主动解开他的疑惑，“我母亲是图鲁斯家的人，去年退魔纪念日，我在卢蒂亚待了一段时间，在殿下前来拜访时见过您。”

    “难怪……”

    埃里克想起来了，去年离开卢蒂亚之前，他还是抽空去拜访了一下老圣女的家族。

    卡洛斯看起来四十来岁的样子，应该是老圣女侄孙这一辈的。

    “久违了。”

    见圣女还记得他，卡洛斯很高兴，埃里克顺势跟他聊起来，打听起霜风城里哪些贵族是比较有钱的。

    卡洛斯诧异于他的直白，埃里克则进一步直白地以多诺万为例，表示自己希望见到更多贵族对边境苦寒之地坚守的战士们伸出援手。

    “这一年来，边境的那位长公主殿下不知道给城里的贵族写了多少信……不过这种没有回报的事情，很少有人会愿意掏钱呐。”

    “这是因为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没有损失就是最好的回报。”埃里克说道。

    “但魔族南下，要对付的是大陆上的所有人类，只让我们出钱，恐怕不太公平啊。”或许是因为老圣女的关系，卡洛斯对他也挺直白。

    而他的话，也是帝国绝大部分有能力支援边境却选择观望的人的心态。

    守卫边境原本就应该是皇室的责任，除非皇帝发话，让帝国所有贵族每个人都出点钱，凑给边境，否则谁都不愿意吃亏——金币扔水里还能听个响，支援边境，谁都没法确认魔族没来是真没来，还是被拦在了边境之外。

    而以皇室如今的权威，皇帝的喊话也最多只能奏效一次。娜塔莉亚认为，如果没有迫在眉睫的真实危机，贵族们也不会拿出多少钱，因此从未向皇帝兄长提议这个手段，甚至写信向他强调现在还不能这么干。

    埃里克叹了口气。

    “所有人都这样想的话，那人类的灭亡也是注定的了。”

    “殿下……”

    卡洛斯连忙安慰起来，“您不必太担心，我去过黑冰长城，边关雄固，魔族又不会飞，怎么通过那道不可能通过的屏障呢？黑冰长城可是在修建之时就以彻底堵死魔族为目的的……”

    埃里克继续叹气，目光望向别处，“你们都多少年没见过魔族了，万一它们现在有了推倒黑冰长城的手段了呢？”

    卡洛斯瞪眼，“真有这本事，那谁去边境也挡不住魔族了，还是一起等死吧……殿下，我只是这样一说，如果魔族打来，我一定亲自上战场对抗魔族。”

    见埃里克目光又横过来，他立即改口了。

    埃里克也懒得跟他多说，转而聊了些老圣女和图鲁斯家族的事情，将他打发了。

    等卡洛斯走远，在一旁掐了半天花的伊莉丝才开口：“殿下现在应该知道大部分贵族是什么样子的了。”

    “我一直都知道。”埃里克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完，“只不过多诺万的选择，让我有点想当然了。”

    伊莉丝扔掉手里的花瓣，“我再给您拿杯酒来吧。”

    “不要了。喝多了我会骂人。”

    伊莉丝看了看他，走到他身旁，以不引人注意的方式用胳膊轻轻贴着他。

    “那去吃点东西吧？”

    埃里克吸了口气，“都有什么。”

    “什么都有哦，这场宴会真是一点都没改变我对贵族奢靡风气的印象。”

    “那多吃点，咱不能白来。”

    继续吃，继续喝，又有不少贵族来跟埃里克搭话，诚惶诚恐，但没有一个人主动提起他在进城时大肆赞扬的事情。

    而他提起时，贵族们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用和卡洛斯一样的说法敷衍过去。

    等圣女修道院的人吃喝得差不多，埃里克也懒得多待，回主教座堂休息去了。

    停留霜风城的几天，除了继续骚扰总督福雷斯特，让他以更积极的态度抵抗魔族，剩下的时间，埃里克就是在给主教座堂的修士修女们搞心理辅导，弄得雨果大主教也紧张不已，明里暗里地想从他这里进一步打探教会的态度。

    几天后，圣女一行离开霜风城，继续既定的行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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