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被冻醒的时候，以为自己仍在黑冰长城的冰冷墙洞里。

    伊莉丝紧紧蜷缩在他怀里，两眼闭着，身体抖个不停。

    他左右看了两眼，原本铺在床上的那些火晶石，此时全在地上。他隐约想起来，自己在睡梦中确实将一些硌人的东西扒拉了下去。

    埃里克伸手捞起几颗离得近的火晶石，能量尚未彻底释放，仍有余温，便重新塞回被子里。

    再看旁边的火盆，早就熄灭了。

    他也没有继续睡下去的睡意，整个人很快清醒过来。

    从床上下来，将地上其他火晶石都塞到被窝里和伊莉丝身上，埃里克出去看了看，发现昨晚的篝火已经被风雪彻底掩埋。

    “真没消停的时候……”

    他去邻居家又借了些木板，然后去另一个还算完整的邻居家避风点燃，重新生起篝火。

    烘烤了一会儿，他取来火盆，往里面装满燃烧的木块，再回去时，发现伊莉丝已经醒来。

    “冻坏了吧。”

    她茫然地点了下头，手在被子里摸索了一下，掏出来一块已经停止散热、反而在吸收她身体热量的火晶石，扔进火盆里。

    “这东西昨天晚上真的起过作用吗，我怎么感觉冻了一晚上。”

    “被你挤下床了。”

    “是吗。”伊莉丝又摸出一块火晶石，拿在面前看了一会儿。

    “我把你另一位邻居的家点着了。”埃里克说。

    她扭头望了望火烧得噼里啪啦的方向，又发了会儿呆，“没事，反正也不会回来了。”

    她很快也下了床，两人借着邻居家的火又烤了些肉干当早餐，然后启程返回修道院。

    经过赛尔冰湖的时候，风大雪大，他们没再直接从冰面上穿过去，而是从旁绕行。

    到冰湖另一边，伊莉丝停下来，扭头回望。

    “这里的冰面以后只会变得更厚了。”

    埃里克停在她旁边，“或许吧。”

    伊莉丝望了一会儿。

    “走吧。”

    又用了大半天时间，两人回到圣罗泽尔修道院，结果在马棚里正好撞上喂马的修女。

    “圣、圣女殿下！”

    “我在你们修道院附近转了转，环境还不错，要是风小点雪小点人多点树多点没那么冷就更好了。”

    “……”

    回到修道院，接下来的几天，埃里克偶尔露个面，见见修士修女，或者修道院长，基本没什么事情。

    终于到离开的时候，圣罗泽尔修道院又一下子热闹起来。

    送别的仪式跟迎接的仪式一样隆重，埃里克少不了一顿演讲，再次肯定地方神职人员对信仰的虔诚与对修行的坚定，表现出持续关注的态度，最后许下未来可期的愿景。

    “呜呜，圣女殿下——”

    在整个修道院依依不舍的送别之下，圣女一行正式启程，返回圣都莱绥尔，很少有人注意到前后护送的骑士数量少了一些。

    而在圣女一行离开修道院后，一辆马车也跟了上来，一路尾随。

    后面的骑士也没觉得奇怪，因为圣女殿下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那是霜风城里的某个贵族，要跟他们一起回去。

    南下的路线跟北上时稍微有些区别，行了一天，圣女的队伍傍晚停留时，选择的是一家过来路上并未途经的修道院。

    “圣女殿下。”埃里克刚下马车，多诺万伯爵立即过来向他问候。

    “多诺万伯爵。”

    他点了下头，“不知道你的人安排得怎么样了，出发了吗？”

    “是这样。”多诺万又凑近些，“从霜风城采购的第一批粮食早就准备好了，车队也已经做好准备，只等圣女殿下过去，由您来宣布出发……”

    注意到圣女殿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许多，他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等他过去？

    等他过去剪个彩合个影再出发吗？

    埃里克深吸了两口气才忍住，“我不是说了，要尽快出发吗？”

    多诺万诚惶诚恐，“从霜风城到黑冰长城，用不了几天的，圣女殿下……”

    给边境守军送粮食这种大好事，圣女殿下得在场吧？

    关键是他自己也得在场吧？

    全城市民和贵族都得看见和知晓吧？

    奈何圣女殿下面无表情，“我不忍心见到那些忠诚的帝国军人再挨一天饿，我相信多诺万伯爵内心深处也是这样想的。”

    多诺万连声称是，表示自己马上就写信，催促运粮车队出发。

    埃里克看了眼天色，那些人就算现在就收到信，出发也得到明天了。

    “辛苦你了，多诺万伯爵。你的付出神明会看在眼里的。”

    “只要圣女殿下满意就好……”

    埃里克最后还是挤出了个微笑，再看修道院外，一群修士修女正愣愣地等着他过去。

    接过索菲手里的权杖，埃里克大跨步过去。

    “圣女殿下——”

    他们只在这里停留一晚，吃个饭睡个觉就走，埃里克则利用晚上的时间，在经堂见了不少想见他的修士修女，趁机灌输危机到来时教会整体的策略转变，并暗中渗透抵抗意识。

    而在晚餐刚结束时，他也跟修道院长聊了几句，随意地问起驻扎在他们修道院的精锐骑士出发去莱绥尔了没有。

    修道院长的回答是已经出发，教廷派来轮换的骑士正在路上。

    埃里克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多说。

    又见完几名修女，时间快到午夜，他也已经精神困顿。

    而在他去休息前，多诺万伯爵居然找上来，说运粮的车队已经趁夜出发，如果没有迷路，过几天在大道上就能遇见。

    也不知道给他送信的翼人这一晚上来回跑了几趟。

    “好样的，多诺万伯爵。”埃里克拍拍他的肩，“早点休息吧，神明会在梦中嘉奖你的。”

    “是，殿下……”

    返回住处的路上，埃里克才突然意识到，这货特地提一嘴会在路上遇到，不会还有别的安排在等着他吧？

    “折腾吧，折腾我吧……能把粮食送过去就行。”他叹了口气。

    “殿下应该会很高兴。”跟在他身后的伊莉丝说道。

    “殿下已经为他做得足够多了。”另一边的索菲看了她一眼。

    “我说的是另一位殿下。”

    “啊？”

    伊莉丝没有多说，在索菲准备跟着埃里克进房间时拉住她，指了指旁边的另一个房间，“这才是我们休息的地方。”

    “……”

    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骑士，索菲只好跟着她进去。

    一夜安眠后，圣女队伍继续出发。

    上午的时候，埃里克仍然有些困，躺在马车里补觉。

    伊莉丝坐在对面窗边，大部分时间望着窗外，偶尔扭头看看躺着的埃里克，还有用大腿给他当枕头的索菲。

    调头南行之后，路上的风雪在逐渐变小，虽然在索菲看来没太大区别，但她毕竟在北境生活得更久，能感知到变化。

    都已经五月了，大地不该仍是满地白的模样……

    虽然很久以前，她并不会这样觉得。

    伊莉丝无声地吐出一口长气，望向飘着雪的灰蒙天空，然后发现天上有个显眼的黑点。

    “……”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盘旋而下的黑点逐渐变大。

    是个翼人。

    白色羽翼，是教会信使，八成是来给圣女送信的。

    果然，翼人很快落到队伍前方。

    队伍的行进并未受到影响，而翼人送来的那封信经过前面骑士的检查，也很快送到了窗口。

    “修道院给殿下的信。”

    一般简称修道院的，只有他们来的地方。

    伊莉丝接过信，骑士回到前方，她转过头时，躺在索菲腿上的埃里克已经睁开双眼。

    “看看，是例行汇报，还是有什么急事。”

    她拆开信，扫读起来。

    “是例行汇报，唔……阿莱娜说，上个星期枢机院开了四场枢机会议。”

    “是阿莱娜执事。”索菲瞪她。

    伊莉丝没理，看着埃里克，“你要看看吗？”

    “看看吧。”

    埃里克坐起身，也接过信。

    他不在莱绥尔，没人能代替他参加枢机会议，不过会议的内容以及表决的结果还是可以得知的——这对所有枢机都公开。

    “嗯……都是些老掉牙的议题，参不参加都一样。”看过这部分的内容，埃里克索性也自己扫读起其他方面的汇报。

    “那殿下之前还每次枢机会议都参加。”索菲靠着他的胳膊，他看完一张，她就接过一张，这些信也都是要保留的。

    “这不显得我敬业吗。”埃里克随口说道，然后瞥见伊莉丝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嘴。

    两人对望，她又望向窗外，嘴唇无声地念出一个名字：阿莱娜。

    他没搭理，低头继续看信。

    将十几张信纸都看完，他眼睛都酸了。

    “还好把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了阿莱娜和贾碧。”埃里克将最后一张信纸也塞给索菲，“光是看到这些事情我都头疼。”

    “或许不久之后，这些事情也会成为令人怀念的幸福烦恼。”伊莉丝轻声道。

    “希望这个时刻来得更迟些。”埃里克接道。

    魔族南下，要考虑的就只有生死存亡了。

    马车仍在前进。

    又过了两天，圣女的队伍在英雄大道上遇见了从霜风城出发的运粮队伍。

    埃里克还没探出脑袋，就听见了前方传来的大喊：

    “多诺万伯爵大人，圣女殿下请您为边境守军送去的粮食，都在这里了——”

    车厢里的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索菲皱眉，伊莉丝平静，埃里克则将脑袋探出车窗，正好看见跟在后面的多诺万匆匆赶上来。

    “殿下，殿下……”

    他在他的马车旁停下，声音同样不低，“您让我采购的那些粮食，已经送到这里来啦！……您要不要下来看看？”

    埃里克扭头看了眼前方的队伍，“看看吧。”

    他从马车上下来，多诺万还想牵着他的手过去，被他很快抽离。

    “多诺万伯爵，刚才喊话的是什么人，嗓音还挺洪亮。”

    “……那是我管家的儿子，比较聪明，人也勤快，所以让他负责送粮食北上。”

    来到队伍前，埃里克才发现运粮的队伍相当长，一辆马车接着一辆马车，乍一看颇有些气势。

    然后他注意到队伍最前面有个人匆匆下马，对他行礼，“圣女殿下——”

    埃里克看了看他的打扮，像是个贵族，“你是什么人？”

    “我是诺斯利亚总督福雷斯特大人的助手加文，殿下。”加文低着头回答道，“受多诺万伯爵的邀请与福雷斯特大人的指派，我负责监督这些粮食的去向……具体来说是负责从霜风城到这里的这一段路。”

    应该是多诺万请来见证他和圣女的关系的，埃里克心想，尤其是与这些粮食的关系。

    “只到这里？接下来不用监督了吗？”

    那人微微抬头，看了眼他身后的多诺万，“我相信虔诚的多诺万伯爵，还不至于对圣女殿下安排的事情弄虚作假……”

    多诺附和地笑了一下，“那是自然的，这些粮食会一点不少地送到守卫边境的战士手上。”

    加文没有多看他，接着对埃里克说道：“圣女殿下旅途劳顿，福雷斯特大人与雨果大主教，诚心邀请您在霜风城主教座堂歇息几日。”

    “好啊。”埃里克也没客气，这是本来就已经决定好的安排，“你就跟我们的队伍一起回霜风城吧。”

    “是，圣女殿下。”

    埃里克接着看向运送粮食的队伍，随机检查了其中一辆马车，让人打开其中一袋粮食看了看。

    已经去壳的黑麦颗粒狭长，装得很满，仍散发着一点自然的香气。

    他抓起一把，握在手心，抵在额前，当众发出祈祷：

    “至高无上的耶拉啊，尽管您全知这世间的一切，我仍要向您发出祷告：霜风城的多诺万是至善的人，我愿与他分享您的赐福。”

    运粮的苦力和圣女队伍里的几名骑士都跪下来，发出相同的祷告。

    多诺万当场就和得知自己转正的情人一样发出爆哭。

    圣女殿下太给面子了，他收钱是真的办事啊——甚至钱还不是给他自己的！

    埃里克表演完，拍拍他的肩就上车了。

    多诺万哭得快停得更快，跟运送粮食的负责人再度强调要准时完整地将粮食送往边境，然后拉着总督派来的加文，跟到已经重新出发的圣女队伍后方，私聊起来。

    “加文，你可都看见了，圣女当众为我祈祷！”

    “看见了。”加文斜视着他，“这下您能如愿以偿了，多诺万大人。”

    多诺万大笑，然后又遗憾地叹了口气。

    “可惜刚才那副场景没让总督大人以及城里的其他贵族看见……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加文懒得搭腔。

    “唔，我得写信让他们抓紧时间找个画家，把刚才的场景画下来……”

    “那您可得在信里描述清楚，别把圣女殿下也写成跪在地上给您祈祷的人了。”

    “当然不会！”

    已经回到马车上的埃里克，当然不知道后面的动静，知道了也懒得在意。

    他坐在车窗旁，目送一辆辆运粮的马车交错而过。

    “这么多粮食，应该够吃好一阵子了。”

    伊莉丝也看着外面，“也不枉殿下那么卖力地为那个贵族祈祷了。”

    埃里克应了一声，随即又产生了跟多诺万一样的遗憾，“可惜没让更多贵族看到，不然多少也能起到一点模范带头作用。”

    伊莉丝打了个呵欠，“他自己就是这么打算的，前两天您还怨他迟迟没有出发呢。”

    “当时没想到。应该让他先送一半，留下一半等我过去剪彩合影再出发。”

    “剪彩合影？”

    “就是……搞个庆祝活动，然后找个画家把现场情景画下来。”

    索菲凑过来，“可以等古拉迪亚的粮食送过来，再这样做呀？”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最后一辆运粮马车从窗外经过，埃里克探头看了两眼，收回视线，“我看你是不想回莱绥尔才这么说的。”

    “我以为我们至少要在外面转个大半年呢……”

    埃里克短促地笑了笑。

    “没那么多时间了。”

    圣女车队继续南行。

    在经过三个晚上的停留后，队伍里又多了七八名要返回莱绥尔进行轮换的精锐骑士。埃里克诚心邀请他们一起同行，后者受宠若惊，全都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了。

    是不是该在加入的骑士越来越多之前，尽早发动计划呢……

    次日，当马车上的埃里克正在脑海里优化刺杀自己的计划时，趴在窗边的索菲忽然叫出声来：“能看到霜风城了！”

    他探出头，远远看到一座矗立在雪原之上的城市。

    “看着就冷。”

    “这儿哪里不冷呀。”索菲扭头对他笑了一下，有些期待，霜风城算是他们这次巡游路上停留的第一座大城市了。

    “也是。”埃里克深吸一口气，停止胡思乱想——在进城之前，还有迎接他的仪式呢。

    车队直奔霜风城，到城门外时开始减速。

    “殿下你看，城门外有好多人啊。”

    “在等我呢。”

    “地上还铺了红毯！”

    “在等我呢。”

    “站在最前面的人，穿得好像个大贵族……应该就是这里的总督吧？”

    埃里克拉了拉身上的礼服，“也是在等我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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