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在黑冰长城待了五天，除了与长公主娜塔莉亚频繁交流魔族可能突破黑冰长城的方式与应对手段，余下的时间，还见了不少守军中的随军牧师。

    他以圣女的身份鼓励他们坚守此地，强调自己坚决抵抗魔族的理念，并隐晦暗示教会即将采取包含牺牲与舍弃的保守策略。

    而他接见那些牧师时，娜塔莉亚也都一直跟随在侧。

    “当魔族真正入侵，教会抛弃的这些人，或许又会聚集到殿下身边。”

    “那我刚才那些话就没有白说。”

    娜塔莉亚没来由地笑了一下。

    见埃里克看着自己，她解释道：“我只是突然想到，未来的某一天，埃里克殿下或许会被教廷打成异端。”

    “……”

    埃里克哑然，接着也笑了笑。

    “可能性很高啊。异端……至少在教廷的正式文件中，大概已经一百多年没出现过这个词了吧。”

    “那您不仅会是第一个男性圣女，还是第一个异端圣女。”娜塔莉亚继续说道。

    “看来我现在的每一步都在创造历史。”

    短暂放松过后，娜塔莉亚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不少，“殿下真的不在这里多待两天了吗？”

    埃里克摇头，“我是私下过来的，圣罗泽尔修道院的人都以为我还在房间里感悟这一路的收获呢，差不多该回去了。”

    “您是圣女殿下，应该拥有随意访问这里的自由。”

    “是这样没错。可我不想引起教廷太多注意，在回莱绥尔的路上，我还要对很多人说刚才那些话。”

    娜塔莉亚看着他，“看来您是铁了心要当异端。”

    “我是圣女。如果教廷要抛弃他们，那就让我来解救。”

    两人又顺着这个话题聊了些有的没的。几天下来，正事早已聊到了谈无可谈的地步，反而是其他方面的事情能多聊一些。

    而在最后，娜塔莉亚还是问道：“亲眼见过黑冰长城的情况，殿下感受如何？”

    埃里克抿唇。

    见娜塔莉亚仍盯着自己，他还是开口道：“这里所谓的防务，完全只是在依赖这座坚不可摧又高不可攀的长城，但我们仍无法判断魔族会以何种方式突破它。能让我觉得安心的只有长公主殿下您而已。”

    娜塔莉亚露出皱着眉的笑容。

    “我想也是。”

    “所以我再一次提醒殿下，城破之时立即逃跑，往南边逃，你不可以殉国，人类这边还需要您。”

    娜塔莉亚笑了笑，朝着前面的吊篮指了一下。

    两人坐上去，随着吊篮缓缓上升，她才说道：“前提是我能在破城的危机中活下来。我会坚守到最后。”

    “我会留下几名护教骑士给您当亲卫，他们只听我的命令，那就是保护殿下，您也不能把他们打发到长城的其他防段去。”

    娜塔莉亚惊讶，“那是殿下您自己的护卫，我听说数量本来就没多少，留给我，您自己怎么办？”

    “回去的路上会得到补充的。”

    埃里克抓着吊篮边沿，“殿下可能不知道，教廷正在将驻扎在各地教堂、修道院的精锐骑士逐步调回莱绥尔，看起来是正常轮换，但派往地方的基本都是一些过了巅峰时期的老骑士，又或是没有太大潜力的新人了。好在他们动作也不敢太快，我应该能截留不少。”

    娜塔莉亚脸色不太好看，“这样魔族一来，地方修院不是更加没有抵抗能力了？”

    埃里克摇头，“教廷只在意他们的精锐力量能否保存下来。”

    “那您要以什么名义留下他们呢？”她又问道。

    “回去的路上，圣女会遭遇刺杀。”

    “……”

    埃里克继续说道：“圣女吓坏了，为了自保，便临时征用那些本来就要返回莱绥尔的骑士，让他们一路护送。我会在这个过程中将他们尽量吸收到我的护院骑士团里。在回到莱绥尔之前，他们就是属于我的力量。”

    娜塔莉亚盯了他一阵，“那刺客殿下安排好了吗？不够的话，我这边也能提供一些人手。”

    埃里克笑，很快点头，“叔叔都安排好了，就等我经过那个地方了。”

    吊篮即将升到顶部，娜塔莉亚抓着边沿的手无意识地放松了一些，“圣女遇刺不是小事，教廷一定会仔细调查，殿下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天都要塌了，当然是先下手为强。”埃里克平静地说道。

    娜塔莉亚遂不再多说。

    回到长城上，埃里克明天就要离开，剩下的时间，娜塔莉亚也没再跟他聊些这些天已经说烂了的事情，而是聊起刚过去没两天的退魔纪念日。

    “去年……以往这个时候，我应该还在回味郊外那场庆典的狂欢呢。”

    年轻的长公主回想过去时，脸上才露出这些天来很少见到的另一种微笑。

    “说到这个，我错过了去年就约好的要和妹妹一起过的生日。”埃里克说道。

    “殿下的生日在五月前后？”

    “五月初。”

    “那不是刚过去没几天？抱歉，我都不知道。”

    埃里克只是笑了笑。

    “有个跟自己一样大的妹妹，是什么感觉？”娜塔莉亚看着他问道。

    埃里克沉默了一小会儿，“偶尔会感觉自己像是父亲吧……虽然我也没当过父亲。”

    娜塔莉亚眼睛睁大了些，“居然是这种感觉吗？”

    “可能因为我比较特殊。”埃里克含糊过去，他的灵魂确实是可以给艾琳当爹的年纪了。

    娜塔莉亚望向远处的雪原，“我那位哥哥大概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可能现在还觉得自己是个年轻人。”

    皇帝也就三十来岁，说年轻人也没问题。

    “陛下确实还很年轻。”

    “我说的是十几岁，不用管事的那种。”娜塔莉亚说道，又对他一笑，“这话我只跟埃里克殿下说，请殿下不要告诉别人。”

    埃里克点头。

    “在我出生前，我的父亲也就是先皇，就已经死了。母亲也只活到我十几岁的时候。”

    娜塔莉亚声音变低了些，“我的哥哥就陛下一人，姐姐倒是有不少。我每长大一些，住在皇宫里的姐姐就少一个，有夭折的，不过大部分都是嫁人了，虽然基本都在卢蒂亚，但也不能再住在皇宫里了……大概几年之前，我最后一个姐姐也嫁给了北城区的一个贵族。姐妹间的亲情，我反而感受得不多。”

    埃里克发出一个声音，表示自己在听着。

    “有时候我更希望自己出生在普通贵族的家里……当然，这也只是想想而已，真换个身份，我肯定又会羡慕皇室的尊荣，就和卢蒂亚那些贵族家的小姐一样。”

    埃里克短促地笑了一下。

    “丹特郡那边环境怎么样，会比卢蒂亚热很多吗？我还没去过南方呢。”娜塔莉亚忽然又将话题转移到他身上。

    “还好。”埃里克很快回答，犹豫了一小下，又说道：“从南北纬度上来说，丹特郡跟卢蒂亚其实差不了多少，那边只是更偏西。对我来说，至少要到多恩才算是南方。”

    娜塔莉亚微笑，“殿下那是相对于整片大陆而言的。”

    “殿下也要把自己视为未来整片大陆的人类领袖。”埃里克看着她。

    娜塔莉亚脸上笑容消退了些，目光飘向远处，又垂下来。

    “殿下都快离开了，还是跟我聊些轻松的事情吧。”

    “抱歉。”埃里克很快接上之前的话题，“我也去过真正的南方，最远到过卡斯特费尔，殿下对那边有什么想了解的？”

    “嗯……卡斯特费尔的那座魔法学院，我听说是古代的皇宫，殿下去看过吗，比起卢蒂亚的皇宫如何？”

    “除了历史更加久远，其他方面跟卢蒂亚皇宫没有可比之处……”

    下午的时间，埃里克光顾着给娜塔莉亚讲述自己在南方的经历了。

    到傍晚，长公主殿下又下了城墙，去处理一些事情，埃里克回到自己逼仄的房间，待了一会儿，又想去外面迎风吹雪了。

    伊莉丝这几天没怎么跟着他，此时才找过来，问他跟长公主谈得如何。

    “正经事这几天早就谈得差不多了。”

    “你们还聊了不正经的？”

    “……没有。只是闲聊。”

    伊莉丝眯眼望着照明的光球，“我们去上面吧，就算在走廊里吹冷风，我也不想在底下待着，感觉脑袋随时会撞上去。”

    两人回到上方的幽暗通道，上下的温度几乎没有差别，无非底下更封闭些，风钻不进去。

    在两处照明的晶石中间，有点光亮又相对幽暗的地方，两人找了个木箱坐下来。

    “明天早上就返回修道院？”

    “嗯。再待下去，我怕索菲会在房间里憋疯。”

    “你是想她了吧。”

    “这里太冷了，大家说话都没什么起伏，我都有些怀念她偶尔的吵闹了。”

    两人坐在同一个木箱上，伊莉丝靠着他，“晚上我到你的房间来。”

    “这里的房间连门都没有。”埃里克在脚下点了点，“而且娜塔莉亚就在我旁边的房间，一不小心就会被她听见。”

    “夜里的风鬼哭狼嚎的，她听不见的。”

    “太冷了……我都不想脱衣服。”

    两人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冷得腿抖，又在通道里转了起来。

    “真不知道这些守军日子是怎么过的……”

    “还能怎么过，只能硬熬。”

    “你以前在部落里的时候也是这样？”

    “那时候日子更苦，我的殿下，比寒冷更加难以躲避的是你们帝国的税务官。”

    “这不是之前糊弄我的说法吗，还真有税务官能找到你们啊？”

    “唔……我也没亲眼见过。”

    “……亏你刚才还能用一副那些税务官是我派出去的表情跟我说话。”

    “别说啦，我好冷。”

    两人跺着脚东晃西晃，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

    娜塔莉亚也直到这时才回来，说是另一边的营地里发生了一点小骚乱，不过已经安抚好了。

    “是因为食物不够吃，还是……”

    “都有。这种事在这边只多不少。”

    “我会写信给叔叔，让他尽可能地再多支援你们一些物资。”

    埃里克看着她头发上沾着的雪花，“等到了卢蒂亚，我试试能不能从那些贵族那里求得一些募捐。再经过古拉迪亚的基兰城，我会亲自去见孟非斯，请他出些粮食。”

    娜塔莉亚深深呼吸，低下头来，“埃里克殿下，除了愧疚与感激，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的心情……”

    埃里克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先吃饭吧。”

    晚餐结束后，埃里克又在城墙上的瞭望塔里待了许久。

    最后一次长谈结束时，夜也已经深了。两人站在瞭望塔的窗口，看着外面。

    晚上的风难得小了一些，雪却不停，在照明术的光芒下纷纷扬扬。万籁俱寂，雪落下的声音在高墙上亦听不清晰。

    “今天晚上真安静……真希望这里永远都能这么安静。”娜塔莉亚说道。

    埃里克望向照明术的光芒无法企及的北方，那里更加寂静，却不会永远这样寂静下去。

    见他不说话，娜塔莉亚扭头望了他一会儿，在他也望来时才开口：“虽然我不想这样说，但殿下明天还要赶路，应该早点休息。”

    “殿下自己呢，还没有睡意吗？”埃里克反问。

    娜塔莉亚笑了一下，“在这里的话，因为有埃里克殿下的陪伴，我感觉自己很快就能入睡。回到房间里就不一定了。”

    埃里克张了下嘴。

    “殿下能再对我施展一下那种能让人情绪平静下来的神术吗。”

    “……行。”

    埃里克抬起右手，借着手上的神术指环，对娜塔莉亚施展神术。

    圣光熠熠，她垂下双目，双手交握在一起，脸上露出平和的微笑。

    “真是神奇……我与魔法无缘，或许早年应该也在修道院里修行一段时间的。”

    “这只是个简单的神术，那些随军牧师都会。殿下心烦意乱的时候，可以叫她们上来。”埃里克说道。

    娜塔莉亚只是一笑。

    “去休息吧，殿下。我也该去休息了。一起下去吧。”

    最后望了一眼半空中飘扬的大雪，两人一起从塔上下去，埃里克走在前面，娜塔莉亚在后，螺旋阶梯里回荡着两人迟疑的脚步声。

    回到各自房间的入口，两人互道晚安。

    摸到被窝里冷得像尸体的伊莉丝，埃里克才想起她傍晚说过要跟他一起睡。

    她还醒着。

    “我是不是耽误殿下邀请另一位殿下进来了。”

    “没有。”埃里克在她身边躺下，“我都忘记你在这里躺着了。”

    “……”

    伊莉丝冷得冷笑的精神都没了，翻了个身，紧紧贴着他，“我快冻死了。”

    “我也差不多……火晶石全用完了吗。”

    “剩下的一些得留着明天赶路。”

    “好吧。”

    两人紧拥着互相取暖，没心思干别的事情，直到天亮。

    他们今天的早餐比平时稍微丰盛一些，甚至是热的，这是长公主殿下早起特地交待的。

    吃过早餐，坐着吊篮从城墙上下去，娜塔莉亚也跟着一起。

    双方在城墙下道别。

    “保护好娜塔莉亚殿下。”

    “是！”被留下的几名护院骑士一同行礼。

    “你们自己也要活下来。”埃里克看着他们说道。

    在修道院的两年，每个骑士都教过他至少一个战技，在他看来，他们不仅是下属，更是朋友，他不需要通过牺牲来证明的忠诚。

    骑士们再度行礼。

    埃里克又看向娜塔莉亚，“请殿下保证，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娜塔莉亚微微低头，“娜塔莉亚·乌图向圣女殿下保证，我会活着回到卢蒂亚，即便是狼狈不堪地被魔族追赶着。”

    两人最后一次注视彼此，随后，埃里克翻身上马，娜塔莉亚也翻进吊篮里，视线追随着越来越远的身影。

    “上去吧。”

    风继续吹，雪继续打，来的时候路上有多困难，回去的时候也没少一点。

    考虑到来时的情况，埃里克一行还是在那个有温泉的小镇停留了一晚上，第二天才继续赶路，在傍晚的时候赶回圣罗泽尔修道院。

    借着风雪的掩护，埃里克悄悄从侧门进入修道院，回到圣女的房间。

    开门的修女见到他，都松了一口气。

    “这些天辛苦你们了。”埃里克说道。

    “殿下平安归来就好。”

    留在这里的两个修女离开，埃里克让她们暂时不要声张自己结束“闭关”的消息。

    “是。”

    他走到里面，发现索菲跪坐在耶拉的神像前睡着了，身上还披着他的衣服。

    埃里克将她叫醒。

    “唔……殿下！”

    “我回来了。”

    索菲埋怨了几句他去得太久，但还是很高兴，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这几天没什么人想见我吧？”

    “有！很多人想见殿下！”

    埃里克一怔，看了眼一回来就往口袋里装火晶石的伊莉丝，问道：“都是哪些人？”

    “有修道院里的修士修女，还有个听说消息特意从霜风城赶过来的贵族。”

    “贵族？见我干什么？”

    “可能只是比较虔诚，就是想见殿下吧。”

    埃里克想了一下，“那个贵族还在吗？”

    “我不知道……我让那些修女说，圣女修行到了关键的时候，不能露面，把他们打发了。”

    “去问问。”他在神像前坐下，仰头看着不变的神明面孔，“就说圣女殿下有点感悟，要出关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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