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最终选定的房间就在长公主娜塔莉亚房间隔壁，他下去看了看，底下很宽敞，但层高有限，也就比他高一点的样子，给人一种相当强烈的压迫感。

    床铺就是一块巨大的条石墙砖，上面铺了些干草破布，因为太冷，倒是没什么异味。埃里克试着躺了一下，总觉得头顶的城墙随时会塌下来将他砸死。

    所有房间都是如此，密不透风，没有一点自然光亮，他更加能理解娜塔莉亚宁愿在瞭望塔挨冻也不愿意待在这里的心情了。

    因此两人随后的私下交谈，还是放在了她在瞭望塔的办公室。

    “我还是想跟埃里克殿下聊聊教会的态度。”

    卫兵们往壁炉里添了些木炭就下去了，娜塔莉亚拿了个长柄的铁壶，往里面塞满雪，架在壁炉里。

    埃里克从最近几次枢机会议说起，以实际发生的事情，佐证自己的判断。

    “……我有把握的判断是，教廷不会在魔族入侵后第一时间站出来：既不会从精神层面号召大陆各种族抵抗魔族，更不会派出自己的武装力量进行干预，对北境的大部分教会势力甚至是主动放弃的状态，虽然这边的修道院教堂本来就不多。”

    娜塔莉亚沉默了一会儿，“这是教宗陛下一人的态度，还是整个教廷的态度？”

    “在教宗种下的恶因真正结出恶果之前，这其实是一回事。”埃里克说道。

    娜塔莉亚眉头紧皱，“教宗陛下到底为什么放弃得这么果决？”

    埃里克吸了口气，“接下来就是我没有把握，不太靠谱的猜测了。”

    她请他继续说下去。

    “教宗以及教廷错估了魔族的真正实力，他们打算在魔族肆掠之后，最好是瓦解帝国的实际统治之后，再以救世主的姿态站出来，一举驱逐魔族，重塑大陆格局……他们以为自己能做到。”

    娜塔莉亚失神片刻，“可那位保守的教宗陛下，会做这么激进的选择吗？”

    “当世界在变化，激进与保守的标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埃里克摇头。

    娜塔莉亚深深吸气，“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所以说，这是我不靠谱的猜测。”

    她勉强笑了一下，“可是魔族真正到来之后，殿下这猜测靠谱或者不靠谱，都没太大意义了。”

    “是啊，魔族会让教廷清醒，然后变得更加保守。”埃里克说道。

    娜塔莉亚望着壁炉发起了呆，过了会儿才发现伊莉丝不知何时出现在壁炉旁，将之前架上去的烧水铁壶拿回来看了一眼。

    “水烧得真慢。”

    “这里太冷了。”娜塔莉亚无意识地应了一声。

    伊莉丝将铁壶放回去，继续站在壁炉旁烘着手。

    埃里克又看向继续走神的长公主，开口道：“教会的选择对现在尤其是这里的影响不大，殿下要做的只有守好这段城墙。”

    娜塔莉亚看了看他，慢慢点头，“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无论是我想到的，还是这一年来殿下给我的那些建议。只是愿意听我的话的人实在没有几个。”

    “那些人以后会明白自己犯下了多么不可原谅的错误。”

    埃里克随口安慰，“殿下还是应该将主要精力放在愿意相信您的那几位贵族和总督身上，让他们加大投入。”

    娜塔莉亚点头，接着说道：“多亏了埃德加伯爵送来的那些物资和民兵，不然这边很多事情都无法开展。伯爵前些天写信告诉我，又一批民兵押运着物资正在路上了。我给皇帝写了信，让他嘉奖埃德加伯爵慷慨正义的支援，最好恢复你们家族最初的爵位……虽然现在除了爵位，皇室也拿不出别的封赏你们家了。”

    埃里克一怔，继而有些哭笑不得。

    “这些都是虚的……我的意思是，在现在这个危机关头，爵位没有太大意义，殿下不必为此费心，您的好意我和叔叔心领了。”

    “更高的爵位，多少也能提升一些埃德加伯爵的声望，不是吗？”娜塔莉亚看着他，“等魔族真正入侵的时候，埃德加公爵的号召力，应该会比埃德加伯爵大得多。”

    埃里克想了一下，发现也有道理，长公主在这方面果然比他敏感得多。

    当然，主要还是他见过卢蒂亚迅速沦陷、德兰帝国实质性亡国之后的样子，下意识便轻视这种皇帝死到临头才加封的爵位了。

    “实际上——”

    娜塔莉亚话还没说完，“如果局势真的发展到那一步，我甚至想建议埃德加伯爵起兵，迅速夺下奥特维勒行省。”

    “……”

    埃里克张了张嘴。

    “奥特维勒总督对我的信完全不予理睬，更别说任何支援了，这样的人，我想在魔族南下之后也不会选择主动发兵抵抗，不如让殿下的叔叔来控制奥特维勒，以埃德加伯爵的声望，我相信问题不大。”娜塔莉亚认真地说道，“埃里克殿下和埃德加伯爵，都是我完全信任的人。”

    埃里克看了她一会儿，“殿下不是在试探我们基明诺家对帝国的忠诚吧？”

    “当然不是，不忠诚的是那些行省总督。”

    娜塔莉亚神色变冷，“自从几十年前先皇为了镇压大陆各处的叛乱，将权力下放到那些总督手上，他们就背叛了皇室。每年上交的金币少了九成，对皇帝的命令也阳奉阴违，从不会真正地执行。他们早该被取代了！”

    在几十年前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德兰帝国或是旱涝，或是地震，天灾不止，人祸更是火上浇油，活不下去的平民只能造反。昏了头的德兰皇室无力镇压，将包括税收军政在内的相当一部分权力，下放给各行省的总督，让他们自救，继而拯救帝国。

    这一举措还算有效，叛乱得到镇压，但下放的权力也从此收不回来了，本就衰微的皇室算是彻底翻不了身。

    埃里克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很难说支持或反对殿下的决定，您的话当然有道理，但我担心因此引起其他贵族的效仿，反而在魔族真正灭亡帝国之前先引发内乱。”

    娜塔莉亚则平静地说道：“所以我才想先恢复你们家族几百年前的爵位，以开国公爵的身份接管奥特维勒，才说得过去，其他贵族想效仿，也要先掂量自己的地位和实力……虽然我觉得到那时候，他们应该更多是在担心魔族打到自己的领地该怎么办。”

    埃里克看了她一会儿，“没想到殿下已经想得这么长远了。”

    “毕竟我在这里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阴谋阳谋，什么办法都想过一遍了。”娜塔莉亚说道，“这些话我只能见面了才能跟你说。”

    风雪声暂时填满了瞭望塔上的小房间。

    “那有些话，我也只有现在才会跟殿下说。”

    埃里克停顿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殿下现在考虑的和正在做的，是陛下应该做的事情。”

    娜塔莉亚第一时间还没听出他的意思，叹了口气。

    “哎……我那位哥哥……陛下他就没有真正地掌握过权力，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以皇帝的方式思考……”

    “但娜塔莉亚殿下知道。”

    “我也只是……”她的话一下子顿住，目光直直戳向埃里克。

    他身体前倾，声音也变得更低，“尽管皇帝的权力已经式微，但地位仍在，如果换一个人坐在这个位置上，比如娜塔莉亚殿下，您现在面对的相当一部分问题，根本不成问题。”

    “……”

    娜塔莉亚抱起胳膊。

    她的目光几度从他身上移开，又倏地重新集中到他脸上，尤其是他的双眼。

    她还看了眼壁炉旁装聋作哑的伊莉丝。

    她终于再度开口。

    “埃里克，无论你抱着什么目的，说这种话就该被处死。但我不能杀你，所以你只是在给我添乱。以后别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

    “我不是在试探殿下对皇帝陛下的忠诚。”埃里克回望着她严厉的目光，“殿下在想办法，我也在想，只是偶尔有些出格。”

    “这已经不是‘有些出格’的程度了，圣女殿下。”娜塔莉亚的语调跟外面的风雪一样锋利冰冷。

    埃里克低头，“那我向长公主殿下道歉。”

    两人互相望了一阵，各自移开视线。

    又过了好一会儿，壁炉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伊莉丝看着跳动的铁壶盖子，“两位殿下，水烧开了。”

    娜塔莉亚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两个玻璃杯子，想了想，又拿下来一个，然后从旁边又取下一个铁罐子打开，给每个杯子加了一片巴掌大的深紫色叶片。

    见伊莉丝单手便举起了融化后也有大半壶水的铁壶，神态轻松，娜塔莉亚脸上闪过惊讶，也没说什么，只是请她倒水，然后将茶水分给她和埃里克。

    “多谢殿下。”

    “这是诺斯利亚特有的一种叶子，这里的人用它泡茶，味道说不上好，但很能提神。”娜塔莉亚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点疲倦。

    “紫叶刺藤的叶子。”伊莉丝说道，“我小时候见大人喝过，不过很少有这么大的叶片。似乎是越大越难得。”

    娜塔莉亚似乎笑了一下，“这大概是我的身份在这里能得到的为数不多的特权之一。”

    埃里克端起茶杯看了看，茶水颜色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他吹了吹，饮下一口，一股难以形容的粗砺味道直冲天灵盖，确实很提神。

    “我离开的时候可以带走一些吗。”

    娜塔莉亚露出笑容。

    喝茶的时候，她和埃里克似乎都忘了之前的话题。

    埃里克问她在这里生活是不是要克服许多饮食上的困难，娜塔莉亚则问他之前游历南方时，都经历了哪些事情。

    “……充实倒是挺充实，但说起来也没太多可说的，只是从一个地方战斗到另一个地方而已，顺带发掘了不少古代遗物……我这把剑，就是按照第二王国时期的设计图纸打造出来的。”

    “伊莉丝小姐也一直跟随着殿下吗。”

    “当然，我需要她保护我。”

    伊莉丝隔着茶杯看了他一眼，嘴角弯了弯，但仍不想加入到他们心不在焉的对话中。

    “殿下达成自己离开卢蒂亚时的目标了吗，我说的是个人实力方面。”娜塔莉亚又问。

    “差不多够用了。”埃里克说道，“虽然现在似乎已经用不上了。除了在殿下这里，去别的地方护院骑士都会跟着我。说起来，古拉迪亚总督送给殿下的亲卫呢，我好像没看见他们。”

    “我留了两个，在外面站岗的就是。剩下的分散到长城守军中去了，我不需要那么多亲卫来保护。”

    埃里克点点头，以现在的警戒程度，魔族确实很难再混上城墙刺杀她。

    “殿下之后的打算呢？”

    “继续完成我的第一次访问出行，然后返回莱绥尔……”

    “等待魔族南下。”娜塔莉亚接过他的话。

    “也不只是等待。”埃里克看着她，“我还是想再挣扎一下，如果能改变教宗的态度就更好了。”

    “殿下自己不想当教宗吗？”娜塔莉亚冷不丁问了一句。

    埃里克一怔，以为她还在为他之前的提议而不满，有意反讽。

    “我没兴趣，不过机会倒是有，但那也得在四五十年后了……前提是耶拉教会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也对，教宗更迭跟帝国皇帝的传承到底是不一样的。”娜塔莉亚若有所指地说道。

    两人对望一眼。

    埃里克忽然意识到，她可能误解了他的意思。

    他说想让她代替如今的皇帝，那是一种态度上的支持，因为他已经见过她在未来领导人类抵抗阵营的样子；

    而娜塔莉亚则似乎以为他已经有了行动的手段，她刚才那句话，显然是想试探他的手段是什么。

    埃里克很难说出他的“手段”其实是等天降飞石砸死皇帝一家。

    他相信娜塔莉亚也不会接受会伤害到她皇帝兄长的方式。

    他只能信口胡言，接着她的话发散一番，然后说道：

    “非常时期要行非常手段，殿下如今在边境历练了一年，能力早就足够，见识更是远超待在卢蒂亚的皇帝陛下，您或许应该给您的兄长写一封信，劝说他将皇位转移给您，他则可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继续享乐。”

    “……”

    娜塔莉亚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又闪过一抹自我怀疑，仿佛在质问自己刚才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看来殿下对帝国皇帝的传承也有不小的误解。”

    没等埃里克开口，她又说道：“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埃里克便继续喝茶。

    局势尚未变化，他承认自己有些心急了。

    “不知道长城附近有没有温泉？过来路上，我遇见一个地下温泉，感觉在这种冰天雪地里，只有在温泉中才能放松下来。”

    他转得生硬，娜塔莉亚却也顺着他的话说道：“很遗憾，殿下，我来这里一年了，也没听说过哪里有温泉。”

    “殿下平时怎么洗澡？”

    娜塔莉亚和伊莉丝同时望过来，埃里克问完才觉得不妥。

    “……我的意思是，这里准备热水好像很不方便。”

    “是啊。”娜塔莉亚移开视线，看向壁炉里的铁壶，“所以即便是我，也只能一星期左右洗一次澡。”

    “我只能庆幸自己不会在这里待上太久了。”埃里克说道。

    娜塔莉亚笑了一下，十分短暂。

    “生活方面，请殿下尽可能低地放低期待。”

    尽管她这么说了，埃里克也确实听进去了，等晚餐时看着送上来的两片黑面包，以及半个手掌大的烤土豆，他还是走了会儿神。

    “物资已经紧缺到这种地步了吗？”

    “殿下，你现在能看到的只是黑冰长城的一段。”娜塔莉亚面前盘子里的面包不比他多一点，“但整个北境防线有几百里长，我停在这里，但不能只盯着这里，哪里都得照顾到。”

    埃里克不再多说，很快吃完自己的晚餐。

    伊莉丝将自己那枚烤土豆给他，被他推了回去，娜塔莉亚的目光也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

    夜晚的瞭望塔上点着火把，在风雪中显得微弱。

    而在长城尽头的不冻海湾上空，漂浮着数枚巨大的照明光球，那是随军牧师施展的，每过一会儿就得补充，十分麻烦，但这是成本最低的办法了。

    风雪猎猎，埃里克站在瞭望塔上看了一会儿，给自己加满没有副作用的信仰强化buff，朝半空中释放出一枚超亮超常待机的照明光球。

    “我到现在才真正感受到殿下的圣女这一层身份。”娜塔莉亚在他身旁说道。

    加满状态，他整个人圣光四溢，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殿下没能来参加我继位圣女的仪式，真是遗憾。”

    “如果我去参加了，那可以离开这里的理由就太多了。我不能允许自己离开。”

    埃里克看着她坚毅的侧脸，在她转过目光前移开视线，“长公主殿下晚上一般到什么时候休息？”

    “到我实在想睡的时候。”娜塔莉亚说道，“殿下在这里住上一晚上，就知道我对夜晚有多抵触了。”

    她眺望着巨墙之下的海湾与雪原，“我或许比殿下还要向往那个永恒光明的神国。”

    埃里克哑然。

    “埃里克殿下先去休息吧。”

    “晚安，娜塔莉亚殿下。”

    走下瞭望塔，在进入通道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娜塔莉亚正望着这边，对他微微一笑，“晚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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