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温柔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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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否?
悔否?
悔否?
人活一世便是修心,世间有几人能对自己这一生无悔?
人总是会对不曾做过的选择好奇,总是会对不曾做过的选择寄予厚望。
悔了,那便是修心不圆满,不圆满那便要推倒重来,在无尽轮回之中雕琢自己的心。
此为执掌轮回生死的圣尊的道。
悔否?
眼前的法相躯体上睁着无数只眼睛,每只眼睛都倒映着张伯兴的此生。
费尽心力考取功名,却投身于那最为肮脏的名利场,悔否?
与那些利欲熏心之辈明争暗斗,夺去妻子性命,黯然被贬,悔否?
忙于政务,疏于对孩子的管教,致使其虚荣懒惰,悔否?
与权贵同流合污,致使污名加身,为万民所指,悔否?
过于谨慎,没有下狠心处理豪强,致使孩儿暗恨自己,悔否?
放弃随英杰而去的开国从龙之功,蜗居于县城,悔否?
寒风凛冽,为愚昧小儿自己抹去自己的性命,悔否?
……
时光倒转,生命轮回。
无数的问题在张伯兴的眼前回荡,每多想一个问题,代表着相关回忆的那只眼睛就会向后延展,展现出他不曾经历过的,美好的画面。
他由孩童变幻成青年,又从青年长到中年,再由壮年走到年老……
仿佛跨越千百万年沧桑的问话在灵魂之中传荡。
面对圣尊法相,他不能遮掩内心。
这里的时间停滞,万物归于虚无。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摇了摇头,释怀似的笑了:“不悔!”
过了会儿,又坚定了些:“我不悔!”
下一瞬,张伯兴的身上徜徉着温暖的光亮,无形的力量以其为中心,一圈一圈朝着周遭荡漾开来。
霎时间,仿佛都将这晦暗的空间照亮了,铿锵之声在这生死模糊之地传荡。
他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状态,也不知是如何发声的。
但是,他知道自己所想。
他不悔。
无论是对事,错事,遗憾之事,痛苦之事……他都不悔。
在坚定了自己内心的一瞬间,他变成了另外的一种奇异的状态。
无关于生死,与天地融合。
而就在这时,
“张大人!”
“张大人!”
“张大人……”
或是稚嫩、或是成熟、或是老迈……
或是愤恨、或是感激、或是怀念……
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响,一张张面容出现在了眼前,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很熟悉,那是他生前为之奉献了半生的百姓。
那些声音汇聚成了力量,自刎时用的长剑凭白出现在了手中,他抬头来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驱使,身影一闪,消失在了这片空间之中。
“恩?”
而在张伯兴消失的瞬间。
问他问题的法相也呆立在原地,手中掐着法指,抬起头来,似乎有些疑惑。
……
“明辰,你怎么了?”
眼见着明辰脸色变化,黄啸皱了皱眉头,朝他问道。
明辰没有看他,只是捏了捏手指,手中荧玉温热。
只有他可以看见的仙玉录书卷在他的眼前绽放着盈盈光辉,书卷翻开。
一身形瘦削,留着山羊胡的青衫老者赫然出现在了画卷之中,单手执长剑贴着胸口搭在肩头,眼中光华流转,倒映山河。
望阳官,张伯兴。
仙玉录上的人都不是普通人,明辰可以从这些人的身上借到力量。
明辰现在还不清楚,这些人是如何出现在仙玉录上的。
但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的是,上来仙玉录上的人都已经死了。
那坏老头儿死了?
怎么回事?
他亲自写了书信送与了汪槐的!
是下面办事的人出了岔子?
老了身子不中用,生病了?
明辰摩挲着仙玉录,眉头紧皱。
短暂的几个瞬间,他便是想了问题的所有可能。
死亡并不是命运的终点,这个信息他已经在老树那里得知了。
张伯兴身上的夙愿宿命信息是‘地仙封神,归魂敕封’根据寥寥的提示来看,似乎确实是要等他死之后承载万世功名。
但是……明辰并不想让他死。
这些所谓的夙愿并不是一定要完成的。
比如说便宜老师,明辰这辈子也没想让他折旗沙场。
这张伯兴也是一样的,虽然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是给明辰留下的印象很好,他们是朋友。
坏老头儿是个不错的人,安安稳稳的活下来,然后在新朝任官,继续发挥光热,才是正途。
寿终正寝的话,那另当别论。
但若是因为旁的原因,稀里糊涂的死了?
那算什么?
当初就不该放留他在旧朝。
念及至此,明辰朝着扶摇挥了挥手:“扶摇!”
心意相通的鸟儿应声飞来,法力流转,艳丽的双翼伸展开来,华丽的尾羽摇摆荡漾。
眨眼之间,可爱的小鸟便是幻化成了那尊贵美丽的神兽凤凰。
明辰一个翻身便是上了她的背,朝着一边愣神的黄啸说道:“黄啸,我出去一趟,你在这里帮忙告知我家里人。”
依着扶摇的速度,很快就可以飞到望阳县。
现在左右无事,他要东去一趟,看看张伯兴那里发生了什么。
一来,他了解一下现在东边的形势,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上仙玉录的条件。
二来,最后见见这位印象不错的朋友,看看他是怎么死的。算算时间,血衣军大概已经攻到张伯兴那里了,张伯兴的死九成跟血衣军有关。明辰虽然平时吊儿郎当的,说话跟放屁一样。但是对于某些承诺,答应了就是答应了,事情不成,无疑是在打他的脸,他需要一个理由。
说罢,也不待黄啸回应。
华丽的凤凰双翼一展,烈风席卷,便是扶摇直上,红色的流光一闪而过,瞬间消失在了天际。
黄啸:……
白狼:……
……
事情闹大了,接下来要做的不是去恣意享乐,烧杀抢掠。
而是想个办法,去解决这件事情。
老头儿倒在地上失去了生息,雪花飘零。
陈华站在一边,眼光闪烁,在思索着什么。
事情发生到了这一步,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
这蠢货倒也不是那一根筋莽到底的货色,终是停手了。
张伯兴丢了一条命,倒也没算白丢。
而就在这时,
“爹……爹……”
人影闪过,一青年书生跑来,怔怔地看着失去了声息的父亲,瘫坐在他旁边。
五年以来,他每时每刻都在期待着父亲的倒台,期待着自己大义灭亲会得到重用。
然而现在,父亲已经失去性命了。
死前连一句话都不曾对他说过。
张黎的世界支柱却也随之倒塌了。
他的身份,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就是知县的儿子而已。
知县死了,他唯一的身份也随之消失。
父亲荫蔽之下,他生出了娇惯傲慢之心,却从来都没有学会去生活,去面对挫折和困境,看到问题只知道呼喊,却不知该如何解决。
周遭百姓、士兵……投递来的视线令他如坐针毡。
他以后该如何活下去?
他该做什么?
他能做什么?
城市一片混乱,血衣军会饶他性命吗?
“你是他的儿子?”
陈华上前几步,居高临下,俯瞰着这茫然无措的书生。
掌控着兵马的将军传话来,张黎不住打了个哆嗦,跪在地上,转首看他,眼神有些惶恐:“回……回禀大人,我是张黎,是……他的儿子。”
盖世的英雄,可惜……后继无人。
看着这一脸畏缩的书生,心下暗叹。
虽然张伯兴自刎给陈华带来了灭顶之灾的巨大麻烦。
但不可否认,甘愿为百姓赴死之人,这老疯子得到了他的尊敬,他值得被所有人尊敬。
只可惜……后继无人咯。
当然,尊敬归尊敬,自始至终他们的立场都是对立的。
值得尊敬和厌烦,是两种可以共存的情绪。
陈华看着眼前的书生,思虑了片刻,声音压低了些:“你的父亲图谋反叛,在城中设伏,伏击我军。”
“你听到了父亲的谋划,大义灭亲,暗中通知我军,你父亲的诡计被本将识破,自觉无力回天,不愿投诚,拔剑自刎……”
“你这个儿子可以作证,对吗?”
无论如何,令这老头儿身死的锅也不能扣在自己的头上。
若要推出一个人来负责,那只能是这个人自己,是他咎由自取。
这些百姓、这些士兵的声音不会让陛下听到,他可以选择让陛下听到谁的声音。
张黎是张伯兴的儿子,身份足够了,他说的话总归是有些分量的,亲儿子说的话,总做不了假吧?
他密传情报,大义灭亲,减少我军伤亡,也算立了大功,此举对于这懦弱书生也有利,想来这人也不会拒绝。
陈华的想法有些幼稚,但在他看来无疑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了。
他眯了眯眼睛,低哑的声音传入张黎耳边,却是恍若诱惑人心的魔鬼:“此后,我保你在血衣军立足,荣华富贵不断,安享此生,如何?”
大义灭亲……
这几个字被张黎喊了五年了。
但是现在听来,这几个字却莫名有些刺耳,有些滑稽。
大义灭亲?
这苍茫天下,哪来的大义?
之前的贪腐好歹是真的,现在这将军编造之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从一开始张伯兴投降之事便是诚意十足。
他如何能出口?
张黎扯了扯嘴角,有些挣扎,不敢面对陈华的视线,只是轻轻摇头:“大人,我……他是我爹……”
“哦?”
陈华挑了挑眉,倒是小觑他了。
抽出剑来指着这腐儒:“那看来你这孝子是想跟父亲一起共赴冥土了。”
“不……”
孝子这词听来颇具讽刺意味。
张黎登时一颤,被他骇得瞪大了眼睛,凛冽的寒意自剑尖透过来,他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不住摇着脑袋祈求着:“我愿……”
生死存亡之际,一切遵循恐惧的本能。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无用书生罢了。
“那……那是什么?”
而就在这时,穹顶一抹红色的身影闪过。
疾风吹来,有些人恍惚抬首,朝着天空看去,似乎有些呆愣。
“恩?”
得到答复的陈华满意的点了点头,刚准备命人把张伯兴的尸体处理一下。
而就在这时,
“唳!”
天空之中忽而传出一阵清脆的啼鸣之声,围绕着特定的轨迹旋转,无形的威势从天顶蔓延开来,空气仿佛凝重了些,沉重的压力压在肩头,令人喘不过气来。
似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来了。
陈华一颤,抬首朝天空看去,却是眼仁骤然一缩,满面惊骇。
红色的双翼一展,劲风铺面,只存在于传说之中那尊贵雍容的神鸟承迎这风雪落到了地上。
浑身燃烧着不灭的火焰,晶亮的双眸透着璀璨神光,华丽美好,天生尊贵。
“这……这……”
区区一个靠关系提拔起来的年轻将军,如何见过这样的神灵。
这是什么情况?
他是不是在做梦?
陈华都已经有些分不清楚真实和虚幻了。
凤凰安稳落地,双翼展了展,收拢翅膀。
飘然恍若神祇一般的人,却是从她的背上跳了下来。
“是你!”
张黎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个戏弄了他两次恶劣之人了。
他跪在父亲的尸体旁边,有些恍惚的看着这乘着神鸟飞来的人。
他到底是谁?
那是嬉皮笑脸的唬人,现在又乘着神鸟飞来,飘然若神祇,这天下真的有神明吗?
见其高调登场,似乎连质问对方的勇气都已经失去了。
明辰并不介意全城聚拢来的各种各样情绪的目光,对于旁人也不感兴趣,只是径直走到了张黎的跟前,看着那躺在薄薄雪地之中,失去了生息的老者,暗叹了一声:“张大人,别来无恙……”
真死了啊……
老头儿大概是自刎的。
虽说只是见了两面,但明辰充分认可张伯兴的才能,张伯兴也认为这年轻人是世界上位数不多能懂他的人。
萧歆玥甚至都还为他留好了在新朝为官的位置。
却是不想,那日望阳一叙,却已是永别了。
他拿出一杯酒来,轻轻洒在了张伯兴的周遭,沁人的酒香在这风雪的日子朝周遭散开。
老头儿闭着眼,倒是安详。
他轻声呢喃着:“舍了这些人,与我去新朝,大展宏图多好?”
现在还要为这些人去死……
人终究不是神明,也不可能什么都算到。
明辰也终于是失策了。
他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汪槐的体系就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命令旨意传递下来都难以遵守。
他也没想到,这老头甘愿为这一城百姓,付出如此勇气。
但凡差这么一点儿,都不会是现在的局面。
“你是谁……”
震撼过后,陈华终是压下了纷乱的心绪,朝这乘凤凰而来,比他还要年轻许多的贵公子问道。
本来一切都要回到正轨了。
现在又突然闯进来这么一个大变数。
这人是谁?是敌是友?
隐隐的,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的强烈。
然而话音还未落下。
“啪!”
便是一巴掌抽来,直接将其抽翻在了地上。
“你!”
陈华这一路春风得意,何时受过这般委屈,他朝着明辰怒喝一声。
然而下一瞬,对方低沉的话传来,却是令他浑身一颤,入坠冰窟:“你们的陛下没告诉你,要保他一命么?”
明辰收敛了目光,又抬头来,朝着沉默的张黎看了一眼,朝着周遭那些百姓看去。
不同境界之间的思想沟通令人遗憾。
张伯兴这一生都陷于这泥沼之中。
不知道这些人,是否会对这坏老头有所缅怀呢?
“走了扶摇。”
他并不想对这些人多说什么,也没什么意义。
老头的尸体他也不管。
只是朝着扶摇支会了一声,便是振翅而起,朝着东方飞去。
与他一起离开的,还有那张扬跋扈的先锋将军。
……
“张大人……这……”
“张大人,为了我们?”
“张大人……”
“张大人……”
……
寒风萧索,雪花纷飞。
混乱的城市安静了下来,无论是血衣军、乡勇还是普通的百姓,大家都失去了领袖。
一时间,大家都无措,都不知该做什么。
时间缓缓流逝,有些蜗居在家的百姓也走出了门来,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
一点点的,人们慢慢聚拢过来。
所有人都转移了视线,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去。
无人读懂的县官就静静的躺在那里,他收了不少贿赂,积攒了不少钱财,但却身形瘦削,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该是殚精竭虑的久了,看上去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如先前明辰所说,这人离开了这些百姓,百姓们才会念起他的好来。
人们的反应总是滞后一些的……
改变他们的观念很难,也很难让他们认错,让他们道歉。
所有人都看着那失去生息的大人,面容复杂,有些默然。
虽说一开始在街道上的百姓不多,但总有人看到一切的经过。
他们看到了血衣军是如何的野蛮,看到了那所谓贪腐胆小的县官是如何与地方将军力争,是如何决绝赴死地威胁,如何执着的要求停手……
张伯兴本来是可以活的!
但却为了他们这些人而死的。
而在不久前,城中人们还说着知县贪腐,生活稍稍有些不如意,便咒骂着这人,不管到底是不是他的原因。
现在……再没有人庇护他们了。
悲伤、悔恨的情绪,在人离开之后,在城市之中酝酿。
“爷爷!”
不知何时,孩童的一声惊呼,打破了平静。
小孩跑到了老者的跟前来,眼中蓄着泪水,轻声唤着:“你怎么了?”
凛冽的寒风似乎也温柔了些,轻轻吹拂着他的面庞。
“快些站起来,爷爷是勇敢的人……”
怎么,爷爷躺在地上不动了?
他记得他。
在街道上玩耍的时候,他摔了一跤,疼的他在地上哭。
这爷爷扶起了他来,眉目柔和,塞给他一块糖果,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只说:“勇敢的男子摔倒了要自己站起来,胆小鬼才会躺在地上哭。”
这爷爷看样是很忙,说完了话便步履匆匆的离开了。
小孩觉得对方说的话很有道理,始终在心中铭记,母亲夸他懂事了很多。
他不知道这人是这城市之中最为尊贵的管理者,也不知道人们对他的风评如何,是善是恶,但是……他念着这爷爷的好。
他是个好人。
孩童很质朴,帮助了他,便可以得到他的喜欢和亲近。
但是对于许多成年人来说却不一定。
稍稍不完美之处,便会被人们争相恐后的抨击。
他们越来越难感激,越来越容易遗忘。
小孩的声音似乎开了个头。
石子落入湖面,荡起阵阵波纹来,浪花随之荡漾,牵引出喷涌的洋流。
人们似乎回想起了,这知县如何顶着压力将街道整改成现在这般四通八达的便利模样,这知县曾亲自下田去指导百姓耕种,这知县多少年来都没涨过赋税,这知县在饥荒时开仓放粮……
都说知县贪腐,但再看看,这一年来,权贵尽除,可还有知县断案不公之事传来?可还有豪强欺凌百姓之事传来?可还有知县贪腐之事传来?
知县公子一直在说,在说他的父亲如何不好,如何腐朽,讨好权贵,又说自己若是当了知县,该如何造福百姓,该如何大公无私,但却从来只是在酒楼中喝的烂醉,却什么都不曾做过。
而这知县……骄傲之人不会去说,去露骨的表白,他只会顺随着内心静静的去做,总有一天会为人们所看到。
不自觉地,有人跪倒在了地上:“张大人,对不起。”
“呜呜呜……张大人!”
“大人,谢谢您!”
“张大人,您……一路走好……呜呜呜。”
……
悲伤的情绪晕染开来,人们红了眼眶,不住哭喊着,万民哀悼。
哭喊之声汇聚成了海洋,在城市之中流淌。
即便是作为凶手的野蛮血衣军,此刻也不由得为之动容,良心备受谴责。
从军之时,他们也曾宣誓,要血衣铸甲,为天下百姓搏得太平人间……怎得,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明辰走的干脆,却是没有看到这番情景。
不被理解的种子,似乎终于在这凛冽的寒冬之中,开出了温柔的花儿。
活在了传说之中,为人们所铭记和信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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