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柳絮归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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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过一场冷雨。 泽州城湿漉漉的,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破布。巷子里泥泞不堪,一脚踩下去,泥浆能没过脚面,粘腻冰冷。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垃圾腐烂的酸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湿木头发霉的沉闷气息。 陈宣家的小院门半掩着,被雨水泡得发胀的木门槛上,清晰地留着几道未干的泥脚印,不知是哪个过路人匆匆留下的痕迹。
院子里,陈宣正抡着斧子劈柴。 他瘦削的身体绷紧了,嶙峋的脊骨透过湿透后贴在身上的薄薄单衣,清晰地凸显出来。斧子落下,“咔嚓”一声,一段手臂粗的湿柴应声裂开,露出惨白的茬口。木屑飞溅,沾在他苍白的脸上、汗湿的鬓角。 他喘了口气,抹了把脸,汗水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沿着瘦削的下颌线往下淌。 就在这时,脚步声停在了院门口。
陈宣抬起头。 斧子顿在半空,锋刃上还沾着一点新劈开的木屑。 门口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位老者,须发已半白,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长衫,浆洗得干干净净,只在袖口处用极细的丝线绣着几片暗纹的竹叶,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这是典型的、讲究体面又透着一丝清贫的书香门第打扮。他背挺得很直,眼神像两口深井,幽深,带着沉沉的重量,正缓缓扫过这个破败的小院——低矮漏雨的屋檐,墙角堆着的烂菜叶和杂物,最后,那目光沉沉地落在了陈宣身上。 是柳清空,柳艳的父亲。
老者身旁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三十五六岁的模样,面容严肃,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腰间悬着一块温润的青玉佩,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一股与这泥泞小院格格不入的精细。此刻,那双修长的手正紧紧攥着拳。他是柳艳的长兄,柳明远。 扶着柳清空手臂的妇人,眉眼与柳艳有七分相似,只是岁月刻下的痕迹更深,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她穿着一身深色的袄裙,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素色的帕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嘴唇微微哆嗦着。她是周氏,柳艳的母亲。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声音,啪嗒,啪嗒,敲在泥地上。
柳清空的目光在陈宣脸上停留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压着千斤重石: “陈宣。” 陈宣放下了顿在半空的斧子,斧头“咚”地一声杵在湿漉漉的泥地上。他抬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和泥水,动作有些僵硬。 “柳先生。”他的声音很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什么情绪。
柳明远上前一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冷硬得像淬了冰的刀子,直接刺了过来: “半年了!整整半年!你连只言片语都没往柳家送过!音讯全无!陈宣,你眼里可还有半分柳家?半分礼数?” 陈宣沉默了片刻。雨水顺着他额前几缕湿透的黑发滑落,滴进他的眼睛,他也没眨一下。 “柳艳走的时候……”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淹没,“……没留下话。” 没有交代,没有嘱托,只有油尽灯枯后的沉寂。
一直死死攥着帕子的周氏,突然挣脱了柳清空的手臂,往前踉跄了一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她……她走的时候……”她死死盯着陈宣的眼睛,仿佛要从里面挖出她最不敢想又最想知道的东西,“……疼不疼?我的艳儿……她最后……疼不疼?” 陈宣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哽住。他避开了周氏那痛彻心扉的目光,微微垂下了眼睑,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不疼。”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轻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就是……瘦得厉害。” 轻飘飘的,像一片枯叶。
“不疼?” 柳明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抹极其讽刺的冷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愤怒,“饿死的!活活饿死的!能有多舒服?!你告诉我能有多舒服?!” 他指着陈宣,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这就是你照顾的结果?!这就是你陈家的本事?!” 陈宣没有反驳,一个字也没有。他只是重新低下头,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斧子。湿柴还堆在那里。他举起斧子,这一次,落下的力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重! “砰——!” 一声闷响!木屑四散飞溅! “您几位要是专程来骂人的,”陈宣的声音冷了下来,像冰碴子,“骂完了,就请回吧。院子小,站不下这么多人。”
周氏像是根本没听见陈宣的话,也没理会兄长的愤怒。她失魂落魄地,径直朝着那扇低矮、破旧的屋门走去,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 陈宣握着斧柄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但最终,他没有阻拦。只是那落下的斧子,一下比一下更狠,更重,仿佛要将所有的沉默和压抑都劈进这湿冷的木头里。
周氏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屋门。 一股混合着霉味、药味和淡淡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点天光。 一张窄窄的木板床,孤零零地靠墙放着。上面的被褥单薄得可怜,洗得发白,叠得还算整齐。 墙角放着一个半旧的小木箱,没上锁。 周氏颤抖着手,打开了箱子。 里面只有寥寥几件叠好的旧衣裳,浆洗得褪了色,袖口和领子都磨得起了毛边。最底下,压着一本书。 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将那本书捧了出来。 书皮是深蓝色的粗布,已经磨损得厉害,边角都卷了起来。封面上,用娟秀的小楷写着两个字:《诗经》。 周氏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那粗糙的封面,抚摸着女儿熟悉的字迹,泣不成声: “这本……这本《诗经》……”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是她及笄那年……我……我亲手给她的生辰礼啊……” 柳清空依旧站在院门口,没有踏进这间逼仄、破败的屋子。但他的目光,却像生了根一样,死死钉在周氏手中那本陈旧的书上,下颌绷得紧紧的,几乎能听到牙齿摩擦的咯咯声。
柳明远也跟了进来,他环视着这简陋到极致的屋子,目光扫过那张窄床,扫过那几件旧衣,最后落在母亲手中的《诗经》上,脸上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 “书香门第的姑娘,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跟你住这种地方?读这种书?”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痛心和愤怒,“这就是你给她的日子?!”
屋外,陈宣劈柴的动作猛地顿住。 斧子“砰”地一声,重重地、狠狠地砍进了垫在柴下的木墩里!深陷其中! 几块尖锐的木屑被巨大的力道崩飞出来,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留下几道细细的血痕。 他抬起头,透过敞开的屋门,目光直直地看向柳明远,眼神锐利得像出鞘的刀锋,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她喜欢。” 三个字。 像三颗钉子,狠狠砸在地上。
(【柳艳死因深度回溯分析:长期严重营养不良导致器官衰竭,叠加高强度劳作及慢性胃溃疡急性恶化。直接诱因:饥饿。】) 一行冰冷的字迹在陈宣脑中闪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有根针在胃里搅动。
柳清空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一步步踏过泥泞的小院,走到了屋门口。他没有看陈宣,目光越过哭泣的妻子和愤怒的儿子,落在屋内那张空荡荡的窄床上,仿佛还能看到女儿苍白消瘦的影子躺在那里。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带她回家。” 陈宣猛地抬起头,看向柳清空。
柳清空的目光终于转向陈宣,那眼神冷硬得像千年寒冰,带着深沉的痛楚和不容抗拒的威严: “柳家的女儿,不能埋在这种地方。”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泥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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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州城外,乱葬岗。 雨后的土地更加泥泞湿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腐败气息。 一座低矮的土坟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荒草丛中。坟堆很小,上面的新土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塌陷。没有石碑,甚至连块像样的木板都没有,只在坟前插着一块边缘粗糙的木牌,上面用烧焦的树枝歪歪扭扭地刻着四个字: 柳 艳 之 墓
柳明远看着这简陋到近乎潦草的坟茔,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那木牌的手指都在颤抖: “你就让她……让她睡在这种地方?!与野狗争食,与孤魂为伴?!陈宣!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陈宣站在坟前,湿冷的泥水浸透了他单薄的布鞋。他看着那块木牌,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没钱买棺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荒凉的乱葬岗,“也没钱买地。” 周氏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泞的坟前。冰凉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裙裾。她伸出颤抖的手,一遍遍抚摸着那块粗糙的木牌,仿佛在抚摸女儿冰凉的脸颊。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湿冷的泥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的儿啊……娘的艳儿啊……”她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在空旷的乱葬岗上回荡,凄厉又绝望,“娘来了……娘带你回家……娘带你回家啊……”
柳清空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刺得他肺腑生疼。他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挖。” 一个字,像一块巨石砸下。
一直沉默站在坟前的陈宣,猛地转过身,挡在了那座低矮的土坟前。 “不行。”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
柳明远积压的怒火瞬间爆发! 他一步冲上前,一把狠狠揪住了陈宣湿透的前襟!巨大的力道让陈宣踉跄了一下,单薄的身体几乎被提离地面! “你还有脸拦?!你还有脸说不行?!”柳明远目眦欲裂,怒吼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你看看这地方!你看看!你把她害成这样!死了还要让她在这鬼地方受苦!你算什么东西!”
陈宣没有挣扎,也没有还手。他只是任由柳明远揪着,湿冷的布料勒着他的脖子,呼吸有些困难。他的目光越过暴怒的柳明远,直直地看向柳清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嫁给我,”陈宣的声音因为领口的压迫而有些沙哑,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就是我陈家的人。死了,也是我陈家的鬼。” 他认这个名分。这是他唯一能给她的东西。
“陈家?” 柳清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充满了刻骨的讽刺和悲凉,“你陈家?你陈家连块像样的坟地都买不起!连口薄皮棺材都置办不起!让她躺在这种地方,你跟我谈陈家?!谈名分?!” 那冰冷的嘲讽像刀子一样扎过来。
陈宣沉默着。 在柳明远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和周氏绝望的哭泣声中,他缓缓抬起手,伸进自己怀里那件同样湿透、冰冷的旧棉袍最里层。 摸索。 掏出了一小块东西。 那是一块很小的、被摩挲得有些发亮的碎银子。 这是他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准备攒着给小宝买点肉补身体的。 他把这块带着他体温的碎银子,塞进了柳明远揪着他衣领的那只手里。 银子冰凉,触感坚硬。 “这半年……攒的。”陈宣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不多。够买口薄棺,迁到……义庄。” 他不再坚持留在乱葬岗。他退了一步。用这微不足道的一点钱,给她换一个稍微体面点的安息之所。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到的。
柳明远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里那块小小的、带着陈宣体温的碎银子。那银子那么小,那么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剧痛!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心头——愤怒?悲哀?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楚?他揪着陈宣衣领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
周氏看着那块银子,再看看陈宣苍白瘦削、沾满泥污的脸,还有他脸上那道被木屑划破的血痕,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声音破碎得不成调: “我的儿啊……我的艳儿啊……你……你到底是图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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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柳家出了钱。 柳艳的坟被小心翼翼地迁出了那片荒凉的乱葬岗。一口还算过得去的薄皮棺材收敛了她早已腐朽的骸骨,安置在了泽州城外的义庄里。那里虽然也是停放穷苦人尸骨的地方,但好歹有瓦遮头,有人看管,比乱葬岗强上许多。 柳家请人立了一块小小的青石碑。 石碑打磨得很光滑,在昏暗的义庄里泛着微冷的光。 碑上没有写“爱女柳艳”,也没有写“陈门柳氏”。 只刻着三个冰冷的字: 柳氏女
刻碑人落锤的时候,那“叮叮当当”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敲在陈宣的心口上。 柳清空一家没有再多看陈宣一眼。 迁坟完毕,周氏在碑前烧了些纸钱,哭得几乎昏厥过去,被柳明远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柳清空走在最后。 临出义庄那扇沉重的木门前,他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站在阴影里的陈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和刻骨的冰冷: “你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钉死在陈宣的心上。
陈宣没有回应。 他独自一人站在那冰冷的青石碑前。 石碑上“柳氏女”三个字,在义庄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像无声的控诉和彻底的割裂。 他站了很久。 直到义庄看守的老人不耐烦地咳嗽了几声。 他才缓缓抬起手,从怀里再次掏出那本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诗经》。书的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封面上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了。 他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封面,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翻阅时留下的温度。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极轻、极低,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字: “我知道。”
(【情绪波动峰值检测:愧疚感指数97.2%,伴随机体轻微颤抖;愤怒感指数23.8%,目标指向模糊;深层动机修正中……生存本能驱动增强……】) 一行细小的冷光字迹掠过脑海,带来一阵强烈的、如同胃里塞满了冰冷石块的沉重感。
陈宣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冰冷的青石碑。 将《诗经》重新塞回怀里,紧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充满死亡和冰冷气息的义庄。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 他抬头看了看泽州城灰蒙蒙的天空。 雨,似乎又要来了。 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旧袍,迈开脚步,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泥泞沾满了他的裤腿和鞋面。 但他的步伐,却异常坚定。 “该收账了。” 冰冷的声音消散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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