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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霜宴冷,烬余温


破败的堂屋角落,陈宣抱来一捆干燥的麦秸,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勉强堆出一点蓬松的轮廓。麦秸散发出陈年谷物和尘土混合的气息。他又翻出一床打满补丁、硬邦邦的旧薄被,轻轻放在草堆上。整个过程,老乞丐只是抱着他那根充当拐杖的破竹竿,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漠然地扫视着这间徒有四壁、散发着贫穷与药石苦涩气味的屋子。他的目光在担架上陈三狗痛苦**的方向停留了一瞬,又在墙角那堆沾着新鲜泥土的暗紫色藤蔓上掠过,最终落回陈宣身上,无波无澜。

“就这里了。”陈宣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面对这个昨夜谈笑间收割四条人命的杀神,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老乞丐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嗯”,如同枯叶摩擦。他慢吞吞地挪到草堆边,动作迟缓僵硬,与昨夜那鬼魅般的速度判若两人。他像一截失去水分的朽木,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砸在麦秸上,发出一阵细微的窸窣声。随即,便再无声息,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闻,仿佛真的只是一具被遗弃的躯壳。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的微光,在他布满深刻皱纹和污垢的脸上投下跳跃的、不祥的阴影。

陈宣站在几步外,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砖缝里丝丝缕缕地渗上来。他看着那蜷缩在黑暗角落、与阴影几乎融为一体的佝偻身影,胃里因紧张而微微抽搐。这个人,如同一柄藏在破鞘中的绝世凶刃,被自己带回了这摇摇欲坠的家中。是福?是祸?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残留的鱼腥和药味混合着麦秸的尘土气,冰冷地灌入肺腑。他不再多想,转身拖着同样疲惫僵硬的身体,走向里屋更深的黑暗。

次日清晨,天光透过窗棂的破洞,吝啬地洒下几缕灰白。院门外传来大伯陈家桥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声音:“宣娃子?起了没?霜姐儿回来了,你奶让都过去,晌午一起吃顿团圆饭。”

陈宣睁开眼。一夜浅眠,并未驱散骨髓深处的疲惫与寒意。他看了一眼墙角,老乞丐依旧保持着昨夜倒下的姿势,纹丝不动,像一尊被遗忘的泥塑。他沉默地起身,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衫,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痒感。走出房门时,他脚步顿了顿,对着那黑暗的角落低声道:“前辈,我去大伯家一趟。”  角落里,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片死寂。

大伯陈家桥家的院子明显比陈宣家齐整许多。青砖铺地,虽有些地方已经碎裂凹陷,却扫得干干净净。几间瓦房虽也老旧,但窗明几净。堂屋里,一张厚重的八仙桌取代了破屋里的矮桌,桌面虽有几道深刻的划痕,却被擦拭得油亮。

饭菜的香气比往日浓郁得多。一大盆油汪汪的炖鸡摆在中央,金黄的鸡皮泛着诱人的光泽,浓郁的肉香混合着姜蒜的辛香,霸道地弥漫开来。旁边是几碗油亮翠绿的炒时蔬,还有一碟子切得薄厚均匀、酱红色的腊肉,肥肉部分晶莹剔透。主食是雪白松软的馒头,堆在笸箩里,散发着麦子特有的甜香。

陈霜端坐上首。她今日换了一身簇新的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外罩一件银鼠皮坎肩,衬得肌肤愈发欺霜赛雪。发髻高挽,斜插一支赤金点翠凤簪,凤口衔下的珍珠流苏随着她微微侧首的动作轻轻摇曳,折射出温润的光泽。她捏着一方素白丝帕,姿态优雅地用帕角按了按唇角,目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慵懒与审视,扫过走进来的陈宣和他身后怯生生的小宝、扶着陈三狗担架(勉强抬过来)的颜氏。当她的视线触及最后那个慢吞吞踱进来、浑身散发着酸腐与尘土混合气味的佝偻身影时,柳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捏着丝帕的指尖微微收紧,随即飞快地用帕子掩了掩鼻端,眼底的嫌恶如同投入水中的墨点,迅速晕开,又被她垂下的长睫勉强遮盖。

“哟!这都到齐了?快坐快坐!”顾大婶脸上堆着夸张的热络笑容,声音拔高了几度,殷勤地招呼着,三角眼却飞快地在老乞丐身上剐了一眼,那眼神里的鄙夷如同淬了毒的针。“霜姐儿难得回来,都沾沾光!今儿这鸡可是特意杀了养了两年的老母鸡,肥得很!快尝尝!”  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拿起一个白面馒头,不由分说地塞到小宝手里,又用筷子夹起一块最大的、油光发亮的鸡腿肉,直接越过众人,放进了陈霜面前描着细花的白瓷碗里,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的谄媚。

陈霜矜持地用筷子尖拨弄了一下碗里的鸡腿,并未立刻去吃,只是对顾大婶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个程式化的浅笑:“辛苦大伯母了。”  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

陈老拴坐在主位,穿着浆洗得发硬的靛蓝棉袍,板着脸,努力维持着当家人的威严。浑浊的眼睛扫过担架上哼哼唧唧的陈三狗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深恶痛绝,随即目光落在陈宣身上,那份严厉才稍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奶奶坐在旁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褐色的夹袄,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目光更多是落在小宝身上,见他捧着馒头小口咬着,才放心地收回目光。

陈宣扶着颜氏坐下,自己坐在下首。小宝挨着他,大眼睛盯着桌上丰盛的菜肴,偷偷咽着口水,小手紧紧攥着那个白面馒头。颜氏低着头,枯槁的脸上带着拘谨和不安。担架上的陈三狗闻到肉香,喉咙里的“嗬嗬”声似乎急促了些,浑浊的眼睛努力想往桌上瞟。

陈霜的目光,带着冰霜般的审视,终于落在了陈宣身上。她放下筷子,拿起精巧的团扇,慢条斯理地轻摇着,扇面上工笔绘制的蝶翅仿佛要随着气流翩飞。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碗筷的轻微碰撞和顾大婶刻意压低的劝菜声。

“宣弟,”  陈霜开口,声音婉转,如同玉珠落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听说你前些日子在镇上说书,很是风光?连薛家的芳菲小姐都惊动了?”  她顿了顿,团扇的摇动略微放缓,杏眼紧紧盯着陈宣的反应,“还听闻,你得了墨轩阁安秀才的青眼,写了什么话本?稿酬颇丰?”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顾大婶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陈老拴浑浊的眼睛眯起,连奶奶都停下了动作,担忧地看向陈宣。颜氏的头垂得更低。角落里,一直像影子般存在的老乞丐,正旁若无人地用手抓起一块鸡骨头,塞进嘴里,发出“嘎嘣嘎嘣”的咀嚼声,那黏腻的声响在突然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陈霜的眉头蹙得更紧,嫌恶地瞥了老乞丐一眼,随即又将目光牢牢锁住陈宣,团扇轻轻点向他:“泽州府的‘秋澄诗会’可是在即了,知府大人亲自主持,多少士子梦寐以求的扬名之阶。宣弟,你既有这才情,何不将心思用在正途?钻研些圣贤文章,作几首锦绣诗词,博个正经出身,才是光耀门楣的正道!总好过……”她拖长了语调,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老乞丐和桌上那堆稿酬换来的食物,最后落在陈宣洗得发白的旧长衫上,“…与这些下里巴人为伍,做些不入流的营生,平白辱没了秀才的身份!”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霜花的针,精准地扎向陈宣的处境、他的选择、他赖以生存的“不入流”营生,和他带回来的“下里巴人”。那居高临下的评判,带着世家小姐天然的优越感,将陈宣连同他身后的一切,都钉在了“耻辱”的标尺上。

堂屋里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丰盛菜肴的香气似乎也凝固了,只剩下老乞丐旁若无人啃噬骨头的“嘎嘣”声,和陈三狗担架上压抑痛苦的**。陈宣端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承受着风雪的竹。他面前的粗陶碗里,盛着顾大婶刚刚舀给他的、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鸡汤。金黄的油花漂浮在汤面上,浓郁的香气钻入鼻腔。

他缓缓抬起眼,迎向陈霜那双带着审视与冰冷告诫的杏眼。剑眉下,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愤怒,也没有卑微的辩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没有立刻回答陈霜的诘问,只是伸出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指,指腹轻轻抚过粗陶碗边缘一道细微的、冰冷的裂口。那裂口粗糙地摩擦着指腹皮肤。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被打破的刹那——

“嘎嘣!”

一声格外响亮刺耳的脆响,猛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角落里的老乞丐,将啃得精光的鸡腿骨随手丢在脚边的地上。骨头撞击青砖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他浑浊的眼睛抬起来,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用一种极其嘶哑、如同砂石摩擦、却清晰得让每个人心头一颤的声音,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吵死了。吃个饭,哪来那么多屁话。”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轰然砸进死水般的堂屋!

顾大婶惊得筷子都掉在了桌上。陈老拴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奶奶倒吸一口冷气。陈霜摇扇的动作彻底僵住,那张精心描画的俏脸先是愕然,随即涌上难以置信的羞怒,雪白的肌肤瞬间涨红!她猛地看向那个肮脏不堪、胆敢出言不逊的老乞丐,杏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然而,老乞丐却像什么都没说过,也没看到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他伸出枯瘦、沾满油渍的手,慢吞吞地又抓起一块腊肉,塞进嘴里,旁若无人地咀嚼起来。那黏腻的、令人作呕的声响,此刻却成了对陈霜那番“正途”论调最粗暴、最直接的嘲讽。

陈宣依旧平静地坐着。指腹依旧停留在粗陶碗那道冰冷的裂口上。他看着陈霜那张因羞愤而扭曲的俏脸,看着满桌瞬间失色的佳肴,看着角落里那个佝偻着背、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身影。胃里空瘪的抽搐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冰火交织的平静。他端起面前的粗陶碗,凑到唇边,喝了一大口微烫的鸡汤。浓稠油润的汤汁滑过喉咙,带着鸡肉的鲜甜和姜的微辛,落入空荡的胃袋,带来一阵熨帖的暖意。

他放下碗,碗底磕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闷响。然后,他抬起头,对着主位上脸色铁青的陈老拴和羞愤难当的陈霜,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疏离与了然。

团圆宴的气氛,在老乞丐那句石破天惊的嘟囔和陈宣这无声的一笑中,彻底降至冰点。丰盛的菜肴仿佛失去了所有滋味,只剩下冰冷的尴尬和无声的硝烟在空气中弥漫。陈霜再也维持不住那大家闺秀的矜持,猛地站起身,锦缎衣裙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俏脸含霜,一言不发地拂袖转身,径直走向内室,那背影僵硬得如同冰雕。顾大婶张了张嘴,想打圆场,却被陈老拴一声压抑着怒火的冷哼打断。

陈宣没有再动筷。他扶起颜氏,示意小宝跟上,又去抬陈三狗的担架。离开时,他看了一眼角落。老乞丐已经停止了咀嚼,正用他那脏污的袖口随意地抹着油光发亮的嘴,浑浊的眼睛半眯着,仿佛刚刚只是打了个盹,对周遭的狂风暴雨浑然不觉。

回到自家破败的院子,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药味和贫穷气息的阴冷再次包裹上来。灶膛冰冷,没有一丝火星。陈宣默默走到灶台边,蹲下身,用火石点燃一把干燥的麦草。橘红的火苗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灶膛里冰冷的柴禾,发出噼啪的轻响,渐渐驱散一小片黑暗和寒意。

他坐在灶前的小木墩上,火光映着他清瘦的侧脸,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剑眉下,那双沉静的眸子注视着跳跃的火焰,瞳孔深处,却仿佛有更幽暗的东西在沉淀。怀里那几张墨轩阁的银票和沉甸甸的铜钱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冰冷的触感。那是“不入流”营生换来的安身立命之本。

角落里,老乞丐已经回到了那堆干草铺上,再次无声无息地蜷缩起来,像一块投入深水的顽石。

灶膛里的火渐渐旺了,橘红的火光温暖了陈宣冻得有些麻木的手脚。他伸出手,指尖靠近那跳动的火焰,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一点点驱散骨髓深处的寒意。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两簇幽深难明的光点。他望着那火光,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泽州府那场名士云集的“秋澄诗会”,看到了薛芳菲清丽脱俗却隐含审视的脸,看到了安秀才精明算计的眼神,也看到了陈霜那高高在上、裹着霜华的轻蔑目光。

火焰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地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墙角那堆暗紫色的番薯藤蔓,在火光边缘投下模糊而坚韧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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