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坪镇，“明月楼”的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粗木条凳上挤满了人，汗味、劣质茶水的涩味、还有刚出炉烧饼的焦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滚烫浑浊的气息。茶博士提着硕大的铜壶在人群中穿梭，吆喝声淹没在更高的声浪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二楼回廊那张简陋的木桌后。

陈宣端坐。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长衫，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脸色在楼内浑浊的油灯下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这苍白，丝毫未减他眉宇间的清隽。剑眉斜飞入鬓，眸光沉静如深潭，即便身处这市井喧嚷之地，那份骨子里透出的从容气度，依旧如浊世清流。

“……那太白金星拂尘轻扫，祥云聚拢，金光万道直透南天门！”陈宣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所有嘈杂，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他语速平稳，字字珠玑，描绘着孙悟空初登天界的奇幻景象。“琼楼玉宇，金钉攒**，彩凤舞朱门。看不尽那凌霄宝殿，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

楼下大堂，人头攒动。过路的茶商张着嘴忘了喝茶，行客抱着包袱踮着脚，粗布衣衫的汉子听得抓耳挠腮，几个拖着鼻涕的娃娃骑在大人脖子上，眼睛瞪得溜圆。几个穿着半新不旧青衿的学子，原本矜持地坐在角落，此刻也忍不住身体前倾，伸长脖子望向二楼，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叹与着迷。几个小媳妇儿凑在一起，听得入了神，连手中纳了一半的鞋底都忘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闲汉，听得猛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粗陶碗叮当响：“好！好一个齐天大圣！”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绷紧，只剩下陈宣清朗的声音在回荡，勾勒出那瑰丽磅礴的天宫胜景。每一个停顿，都引得无数颗心悬起。

二楼临窗雅座。薛芳菲一袭素白衣裙，宛如月下初绽的幽兰。她单手支颐，螓首微侧，凝望着回廊上那清瘦的身影。清澈的眼眸里映着灯火，流转着纯粹的惊叹与沉醉。昨日那意犹未尽的遗憾，此刻化作了更深的专注。她身侧，沈玉容一身锦蓝长衫，面如冠玉，本是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此刻，他唇边虽挂着淡笑，目光落在陈宣身上时，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审视与复杂。陈宣偶尔扫过的视线，与这目光在空中一触即分。前世荧幕上纠缠的恩怨情仇，此刻化作心头一丝若有若无的酸涩与荒谬感，如羽毛轻搔，转瞬被眼前的说书声压下。

“……玉帝垂询，那猴王昂首答曰：‘老孙便是花果山水帘洞天生圣人，孙悟空！’声震殿宇，连那琉璃瓦都嗡嗡作响！”陈宣语声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桀骜，瞬间点燃了全场！

“好！”

“痛快！”

“就该这么答！”

喝彩声、拍桌声、跺脚声轰然炸响，整座明月楼仿佛都在震颤。茶博士的吆喝彻底被淹没。几个学子激动得满面红光，几乎要站起身来。

薛芳菲唇角微扬，眸中光彩更盛。她侧首对身旁侍女低语几句。侍女点头，悄然起身。

就在这声浪的顶峰，陈宣却戛然而止。他端起面前粗陶杯，饮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动作从容不迫。那清瘦的身影在喧嚣的背景中，显出一种奇异的静气。

满堂的沸腾瞬间凝滞，无数道目光灼灼地钉在他身上，充满了急切的渴盼与无声的催促。空气焦灼得如同暴晒的麦场。

侍女穿过人群，走到回廊边，对着陈宣盈盈一礼，声音清脆：“陈先生，我家小姐有请，雅座备有清茶，还请移步一叙。”

薛芳菲的目光也适时投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期待与善意，轻轻颔首。

无数道视线瞬间聚焦在陈宣身上，充满了羡慕、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妒意。被泽州府有名的才女薛芳菲当众相邀，这是何等的颜面？

陈宣放下茶杯。粗陶杯底磕在桌面，发出轻微的闷响。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楼下无数仰望的脸庞，最终落在那雅座中清丽绝伦的身影上。胃里因久未进食而隐隐抽搐，喉间残留的凉茶带着苦涩。那份前世的熟悉感带来的微妙不适，与眼前这突如其来的“荣光”交织。

他站起身，对着雅座方向微微拱手，声音清朗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承蒙薛小姐厚爱。然书场规矩，说书人中途离席，乃是对满堂听客失敬。陈宣不敢。请小姐见谅。”  话音落，他重新坐下，目光扫过楼下，声音再次扬起，将故事无缝接续下去：“……且说那猴王得了弼马温之职，欢欢喜喜去到御马监……”

薛芳菲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凝，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她显然未曾料到会被如此干脆地拒绝。沈玉容端着茶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只是看向陈宣的目光深处，那抹审视与复杂之色更浓了几分。

楼下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更响亮的喝彩！

“陈先生讲究！”

“好汉子！守规矩！”

“接着讲！接着讲！”

喧闹声浪再次将明月楼填满，比之前更加汹涌。薛芳菲的邀请，仿佛只是投入洪流中的一颗石子，被陈宣平静而坚定的拒绝，和他重新响起的、引人入胜的书声轻易覆盖。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残红被深蓝吞噬。陈宣踏出明月楼喧嚣的门槛，将身后鼎沸的人声和灯火隔绝。怀里揣着今日说书所得的沉甸甸铜钱，还有墨轩阁安秀才预付的下半部书稿定金——几张带着墨香、手感厚实的银票，加起来足有二十多两。这笔在太平村堪称巨款的财富，却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夜风带着深秋的肃杀，轻易穿透单薄的衣衫，激得他裸露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胃里的空瘪感被凉风一激，更加清晰。

他裹紧衣衫，埋头快步走向镇外通往太平村的土路。两旁的田野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枯草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簌簌声。寒意如同冰冷的蛇，顺着脚踝向上缠绕。

【警告：前方三百米，右岔道口灌木丛后，检测到四个高能量反应点。携带金属锐器。行为模式分析：潜伏，意图拦截。威胁等级：高。建议：立刻转向左侧小路，加速撤离。】AI冰冷急促的提示音毫无征兆地在脑海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神经！

陈宣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刹住脚步，身体僵硬地转向左侧那条更狭窄、更荒僻的小路。脚下发软，肺部因骤然加速的奔跑而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刺痛和浓重的土腥气。

“站住！把身上的银子留下！”粗嘎的吼声如同夜枭嘶鸣，伴随着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身后猛然逼近！浓重的汗臭味、劣质酒气和一种亡命徒特有的凶戾气息混合着夜风，狠狠拍打在他的后颈！

【距离：五十米…三十米…十米！】AI的警报声尖锐得几乎要撕裂耳膜！沉重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他甚至能听到对方粗重的喘息和刀锋刮过空气的细微锐响！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四肢因剧烈奔跑和恐惧而酸软沉重。

就在那带着汗臭和杀气的黑影即将扑到身后的刹那！

一道更快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路旁半人高的枯草丛中暴起！动作快得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残影！

“噗嗤！”

“呃啊——！”

“咔嚓！”

几声短促到极致的闷响和骨骼碎裂的脆响，几乎在同一瞬间爆发！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陈宣只觉一股带着浓烈血腥气的劲风猛地从身侧掠过，刮得他脸颊生疼。身后紧追不舍的沉重脚步声和凶戾的喘息声，如同被利刃斩断般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几声压抑痛苦的闷哼和重物砸落地面的沉闷声响。

他猛地回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膛。

清冷的月光下，四个手持短刀、面目狰狞的汉子，已然倒毙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三个喉咙被精准地切开，暗红的血液在月光下汩汩涌出，浸染了身下的黄土，散发出浓烈刺鼻的铁锈腥气。最后一个，脖子呈现一个诡异的角度，显然是被瞬间扭断。

一个佝偻、肮脏的身影，正缓缓直起腰。破麻袋般的衣服几乎看不出原色，沾满了泥污和草屑。正是昨日暮色中，蜷缩在村口老槐树下，接过陈宣那盆滚烫鱼汤的老乞丐！

他枯瘦如柴的手中，握着一柄沾满新鲜血迹的短刀。刀身狭窄，在月色下反射着幽冷的光。几滴温热的血珠，正顺着冰冷的刀锋缓缓滑落，滴在尘土里，晕开一小点深色的印记。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看向惊魂未定、浑身僵硬的陈宣。那张布满污垢和深刻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漠然。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随意地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点，在脏污的脸上留下一道更深的暗红痕迹。

然后，他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几颗发黄残缺的牙齿，对着陈宣，发出了一个极其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般难听的声音：

“饭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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