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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信笺烫,霜华冷


粗陶碗底残留着姜汤的辛辣余温,灼烫的印记顽固地盘踞在陈宣冻得青紫的指尖。灶膛里,未熄的柴火噼啪轻响,跳跃的光影映在湿透紧贴皮肤的粗布裤子上,那冰冷刺骨的河泥腥气与滚烫浓烈的红烧鱼辛香在狭小的破屋里激烈绞缠,撕扯着他的感官。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扯着僵硬发麻的筋骨,带来一阵阵迟钝却深切的酸痛。驿卒手中那封厚厚的信函,朱红的火漆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块,格外刺眼。信封上熟悉的、力透纸背的“陈宣亲启”四个字,像无形的钩子,猛地钩住了他沉甸甸的心脏。

“泽州府……林夫子……”颜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林夫子,那是原主记忆中一座沉甸甸的山,是恩情,更是望不到头的期许与压力。

陈宣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冰冷的河水似乎还堵在气管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嘶鸣。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信函粗糙的纸面,那一点微弱的暖意,竟比灶膛里的火光更烫人。他沉默地接过信,那重量压得他本就虚脱的手臂又是一沉。

“多谢。”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调。

驿卒点点头,转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院门外。门轴吱呀的**,像是给这沉重的一幕画上了休止符。

灶台边,铁锅里的鱼汤仍在咕嘟作响,浓白的汤汁翻滚着,红亮的辣椒圈和金黄的鱼块在其中沉浮,霸道辛香的热气固执地驱赶着陈宣周身散发的冰冷水汽。小宝仰着小脸,大眼睛里盛满了恐惧退去后残留的水光,小手紧紧攥着陈宣湿透冰冷的裤脚,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他。

“爹……换衣服……”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软糯。

陈宣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鱼香、姜辣和自身湿冷腥气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强迫自己挪动冻僵的双腿,在颜氏担忧的注视和小宝的拖拽下,一步步挪向里屋那扇漏风的破门板。

冰冷湿透的衣衫剥离皮肉的瞬间,寒气如同无数细针,猛地刺入每一个毛孔。他换上唯一一件勉强算得上完整的旧长衫,干爽的布料摩擦着冻得发麻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却驱不散骨髓深处透出的寒意。牙齿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磕碰,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他坐在冰冷的炕沿,就着灶膛透进来的微弱火光,拆开了信封。厚实的信纸散发出淡淡的墨香和远方尘土的干燥气息。林夫子的字迹依旧苍劲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殷切。

信中先问及家中境况,言辞恳切。随即笔锋一转,言及泽州府文坛盛事,知府大人亲自主持的“秋澄诗会”不日将在府城“漱玉园”举行。夫子言辞凿凿,称此乃扬名立万、结交士林之绝佳良机,更点明知府大人素爱提携后进,若能于诗会崭露头角,前途不可限量。信中最后几句,笔力更重,字字千钧:“宣儿天资颖悟,当知砥砺。此机若失,如明珠蒙尘,憾恨终身。速来府城,为师已为你备好下处,切莫延误!”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陈宣的心尖。扬名立万,结交士林,知府提携……这些词句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遥远而奢侈。父亲陈三狗在里屋担架上的痛苦**隐隐传来,家中欠下的沉重债务,颜氏枯槁的面容,小宝因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大的眼睛……哪一样不需要银钱?哪一样不需要他这根摇摇欲坠的顶梁柱?去府城?盘缠从何而来?家中这一摊子,又托付给谁?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混合着刺骨的寒意,将他牢牢钉在冰冷的炕沿。前途光明的期许,与眼前泥潭般的困顿,形成巨大的撕裂感,几乎要将他的心神扯碎。胃里空瘪的抽搐感再次袭来,提醒着他最原始的生理需求。

他沉默地将信纸仔细叠好,指尖感受着那沉重的分量,揣入怀中。那薄薄的纸片贴着心口,竟似有千钧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灶台方向传来颜氏轻微的碗碟碰撞声。锅里温着的鱼汤和红烧鱼块,连同中午剩下的半碗糙米饭,被小心地盛在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盆里。那浓烈霸道的香气,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诱惑。

“宣儿,趁热……”颜氏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小心翼翼的劝慰。

陈宣点点头,起身。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他端起那盆温热的饭菜,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

深秋的暮色四合,天边只残留一抹惨淡的灰白。冷风像刀子,轻易就割透了单薄的衣衫,刚刚换上干衣带来的一丝暖意瞬间被剥夺。村道上行人稀少,远处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

村口那株虬曲的老槐树下,蜷缩着一个黑影。走近了,才看清是一个老乞丐。破麻袋片似的衣服根本无法蔽体,露出的皮肤冻得发紫,布满了污垢和裂口。他蜷缩在背风的角落,像一堆被遗弃的枯柴,只有偶尔因寒冷而剧烈颤抖一下的身体,证明他还活着。浑浊的眼睛半睁着,茫然地望着地面,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陈宣喉头。他停住脚步,低头看了看手中粗陶盆里冒着热气的食物——那浓烈的鱼香混合着辣椒的辛烈,在这冰冷的暮色中是如此奢侈。他几乎没有犹豫,蹲下身,将温热的陶盆轻轻放在老乞丐面前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吃吧。”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未褪尽的沙哑。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如同濒死的火星。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盆里油亮金黄的鱼块和浓白的汤汁,又猛地抬头看向陈宣,冻僵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伸出枯枝般、沾满黑泥的手,颤抖着,却又迫不及待地抓向盆里。滚烫的鱼块烫得他手指一缩,却立刻又更狠地抓下去,直接塞进嘴里,连刺都来不及吐,拼命地咀嚼、吞咽,滚烫的汤汁顺着肮脏的胡须滴落。那贪婪而卑微的姿态,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旁观者的心。

就在这时,尖利刻薄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再次狠狠扎破暮色的沉寂:

“哎哟喂!我当是谁这么阔气呢!原来是咱们的陈大秀才啊!”顾大婶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双手叉腰,脸上挂着夸张的讥笑,三角眼里淬满了恶毒,“自己家都揭不开锅了,爹还瘫在破屋里等死呢,倒有闲心在这装菩萨散财!这剩饭喂狗还能听个响儿,喂了这老棺材瓤子,他能给你磕头还是能给你爹抓药啊?呸!败家玩意儿!天生的穷命贱骨头,装什么阔大爷!”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的石头,砸在陈宣的背上,也砸在老乞丐骤然僵住的佝偻身躯上。老乞丐咀嚼的动作停滞了,浑浊的眼睛里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光,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淹没。他抓着鱼块的手僵在半空,塞满食物的嘴巴不敢再动,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了。

陈宣没有回头。冰冷的暮风灌进他单薄的领口,激得他裸露的脖颈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胃里因寒冷和饥饿而空瘪的抽搐感,与胸腔里翻涌的愤怒和难堪猛烈冲撞。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深深掐进冻得发麻的掌心。

“好了!少说两句!”大伯陈家桥低沉含怒的声音响起。他快步从后面赶上来,一把扯住顾大婶的胳膊,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扫过地上瑟缩的老乞丐,又落在陈宣挺直却单薄的背影上。那眼神里,有对妻子口无遮拦的恼怒,但更深层,却是一种近乎痛心的、恨铁不成钢的失望。“自家的事都管不过来,还有空管这些闲事!回去!”

顾大婶被丈夫一扯,脸上有些挂不住,悻悻地甩开手,嘴里却还不依不饶地小声嘟囔着:“我说错了吗?装什么好人……有那银子不如……哼,扫把星就是扫把星,克完自家克外人……”

陈家桥不再理她,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沉甸甸的,压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他拉着兀自不甘心的顾大婶,转身快步离去。

暮色更沉了。寒意浸透了每一寸空气。

陈宣依旧沉默地站在原地,像一尊冰冷的石雕。直到老乞丐再次发出压抑不住的、近乎呜咽的吞咽声,他才缓缓转过身,没有再看那蜷缩的身影一眼,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回那破败的院门。身后,是老乞丐狼吞虎咽的细微声响,和暮色中挥之不去的刻薄余音。

推开院门,灶膛里微弱的火光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驱不散心头的冰冷与沉重。恩师信中灼热的期许,顾大婶淬毒的辱骂,老乞丐卑微的吞咽,父亲痛苦的**……无数声音在他冻得发麻的脑海里翻搅冲撞。

他径直穿过堂屋,没有去看灶台边颜氏欲言又止的担忧眼神,也没有回应小宝怯生生伸过来的小手。他拿起墙角一把豁了口的旧柴刀,脚步虚浮却坚定地走向屋后。

后山的轮廓在深沉的暮霭中显得模糊而阴郁。枯草在冷风中发出簌簌的哀鸣,刮过脚踝,冰冷刺痒。他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白天发现藤蔓的地方。脚下的泥土因寒冷而变得坚硬硌脚。

终于,在朦胧的夜色里,他找到了那几丛匍匐在地的暗紫色藤蔓。心形的叶片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在冰冷的夜风中微微颤动。他蹲下身,冰冷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植物根茎特有的、微带清甜的土腥味钻入鼻腔。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他摸索着,用柴刀小心地刨开坚硬冰冷的泥土。

泥土下,很快露出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块状物。表皮是粗糙的深紫色或淡红色,沾满了湿冷的泥土。他刨开一个稍大的,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到被刀锋划开的断面,露出里面浅黄白色的薯肉,断口处渗出一点点乳白色的浆汁,带着一股新鲜、微涩、却蕴含着淀粉质甜香的奇异气息。

【目标物扫描确认:番薯块根。状态:健康,可食用。】AI冰冷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

陈宣的手指抚过那粗糙冰凉的薯皮,又轻轻抹过断面上黏腻的乳白色浆液。他拿起一个沉甸甸的番薯,凑到鼻尖。冰冷的土腥气下,那股微弱的、却异常扎实的淀粉甜香,顽强地钻入肺腑。

远处村庄零星的灯火在寒夜中如同鬼火。担架上父亲的**,恩师信中滚烫的字句,怀中那封沉甸甸的信函……所有的冰冷、沉重、屈辱与渺茫的期许,在这一刻,似乎都暂时被掌心这块冰冷粗糙、却蕴藏着无限生机的根茎所吸收。

他紧紧握住那块番薯,粗糙的表皮摩擦着冻僵的掌心,那一点微弱的、源自大地深处的暖意,顺着冰冷的指尖,缓慢而固执地向上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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