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里，辣椒炒肉的霸道辛香尚未散尽，像一层无形的、带着刺痛感的暖帐，顽固地抵御着门外透入的深秋寒气。小宝被那香气勾得坐立不安，小鼻子一抽一抽，大眼睛巴巴地望着灶台方向。担架上，陈三狗那拉风箱般的喘息似乎都因这陌生而浓烈的气味急促了几分。颜氏沉默地收拾着碗筷，粗陶碗边缘还残留着油亮的酱色和细碎的红辣椒皮，指尖沾上一点，带着微微的灼麻感。

陈宣的目光却落在墙角。那里，几根不起眼的、带着新鲜泥土的藤蔓胡乱堆着，暗紫色的藤茎，心形的叶片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正是郭大伯送来的“野草根”。AI冰冷的提示音在他脑中回响：【目标物扫描确认：番薯（Ipomoea  batatas）。块根富含淀粉、可溶性糖及多种维生素。耐贫瘠，高产，可作主粮。当前时空存在概率：极低。价值评估：战略级。】

战略级…陈宣的心跳漏了一拍。胃袋因饥饿而空瘪的抽搐感，与这巨大发现带来的灼热在胸腔里猛烈冲撞。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片沾着湿泥的叶子，冰凉的触感和泥土特有的腥气钻入鼻腔。

院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是郭大伯。他肩上扛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竹制鱼竿，手里拎着个湿漉漉的旧鱼篓，裤腿高高挽起，沾满了深色的河泥，散发出一股浓重的、带着水腥和腐烂水草的气息。他黝黑的脸上带着疲惫，但看到陈宣家门口，浑浊的眼睛里挤出一点笑意。

“宣娃子，”郭大伯的声音沙哑，“今儿运气不赖，弄了两条草棒子。”他晃了晃鱼篓，里面传来鱼尾拍打的沉闷水响。

陈宣的目光扫过鱼篓，又落回郭大伯沾满泥浆、冻得发红的小腿上。“大伯辛苦了。”他声音平稳，从怀里摸出几枚温热的铜钱，“鱼，我买了。”

郭大伯愣了一下，看看手里的鱼，又看看陈宣递过来的铜钱，粗糙的脸上绽开一个朴实的、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咳，邻里邻居的，说啥买不买…拿去吃就是…”话虽如此，布满老茧的手却还是接过了铜钱，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冻僵的手指微微回暖。

两条巴掌大的草鱼被拎出来，鳞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湿漉漉的青光，鱼鳃还在微微翕动，带着河水的冰凉滑腻和淡淡的鱼腥气。陈宣接过，滑腻的鱼鳞蹭过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冰凉麻痒。

锅灶重新燃起。菜籽油滑入铁锅，熟悉的滋啦声响起。陈宣动作利落，刮鳞去鳃，鱼身打上花刀。油温升腾，两条草鱼滑入滚油，瞬间爆响！金黄的油泡在鱼皮上欢快跳跃，浓郁的焦香混合着鱼肉的鲜甜，霸道地冲散了之前残留的辛辣，形成另一种勾魂的暖意。葱姜蒜末入锅爆香，那股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火红辣椒圈再次被撒入沸腾的油中！

“滋啦——噼啪！”

辛辣与焦香鱼鲜的激烈碰撞！一股更复杂、更浓烈、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奇异香气，如同无形的巨浪，再次蛮横地冲开破屋的束缚，席卷了整个院落！这香气里，有鱼的鲜美，有油脂的醇厚，更有那摧枯拉朽般、令人鼻翼发酸、舌尖发麻的霸道辛香！

小宝欢呼一声，小脸兴奋得通红。颜氏添柴的手顿了顿，被那浓烈到极致的香气熏得眯起了眼。担架上，陈三狗喉咙里的“嗬嗬”声陡然急促。

就在这浓香四溢、锅铲翻飞之际——

“救命啊！！”

“娃掉河里了！快来人啊！！”

凄厉尖锐的哭喊声，如同被撕裂的布帛，猛地从村东头小河边炸开！那声音穿透浓烈的鱼香，带着溺水者特有的绝望颤音，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陈宣握着锅铲的手猛地一顿。油锅里，鱼身一面已煎得金黄焦脆，辣椒圈在滚油里爆裂出更浓烈的辛香。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小宝脸上的兴奋僵住，大眼睛里盛满惊恐。颜氏佝偻的背脊瞬间绷紧。

下一瞬，陈宣将锅铲往颜氏手里一塞，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甚至来不及解下腰间沾着油污的破围裙，人已如离弦之箭，猛地冲出低矮的院门！

村东小河。深秋的河水冰冷刺骨，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灰绿色。岸边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个村妇围在岸边，捶胸顿足，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浑浊的河水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拼命扑腾，时沉时浮，黑色的头发像水草般贴在惨白的额头上，每一次冒头都伴随着呛水的剧烈咳嗽和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哭喊，眼看着就要被浑浊的河水吞没。

岸边的人惊慌失措，只会哭喊，无人敢下那冰冷刺骨的深水。

陈宣冲到河边，没有丝毫犹豫。单薄的白衣在冷风中鼓起。他甩掉脚上破旧的草鞋，露出冻得发青的脚背，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河水的腥气。随即，纵身跃入！

“噗通！”

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刺透单薄的衣衫，狠狠扎进皮肉、骨髓！巨大的寒意让陈宣浑身一僵，心脏几乎停跳！他奋力划水，手脚瞬间被冻得麻木，每一次动作都沉重无比，像拖着千斤巨石。浑浊的河水呛入口鼻，带着泥沙的腥涩和腐烂水草的恶臭，直冲咽喉，火辣辣地疼。他死死盯着那沉浮的小小身影，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

指尖终于触碰到湿滑冰凉的布料！他一把抓住，用尽残存的力气，将那个小小的、冰冷僵硬的身体死死箍住，拖向岸边！孩子的身体像冰块，还在无意识地微弱挣扎。河水冰冷刺骨，每一次划水都耗尽他本就虚弱的力气。河底的淤泥黏滑湿冷，缠绕着脚踝，如同水鬼的拖拽。

岸边伸来几双粗糙颤抖的手，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拖拽上岸。冰冷的泥地硌着膝盖和手肘。陈宣瘫倒在冰冷的河滩上，浑身湿透，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河水的腥气。身下的泥地冰冷坚硬，湿透的粗布裤子紧贴着皮肤，寒意直透骨髓。被他救上来的孩子躺在旁边，小脸青紫，嘴唇乌黑，双目紧闭，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孩子的母亲扑上来，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作孽啊！天杀的扫把星！！”尖利刻薄的女声，如同淬了毒汁的冰锥，狠狠扎破这劫后余生的混乱场面。顾大婶不知何时挤到了人群前头，叉着腰，三角眼恶毒地瞪着瘫在泥地里、冻得嘴唇发紫的陈宣，“克死了自家婆娘不够！又来祸害别家孩子！？你这丧门星跳下去做什么？！显你能耐？！是不是想把这晦气过给人家娃儿？！自己一身骚，还想拖人下水！偷鸡摸狗的下贱种子！活该你爹被打成烂泥！怎么没把你一起淹死在这臭水沟里！！”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的石头，砸在陈宣冻僵的身体上，砸在周围村民或同情或麻木的脸上。冰冷的河水顺着发梢滴落，流进眼里，带来刺痛的模糊。他撑着冰冷泥泞的地面，试图站起来，冻僵的四肢却一阵酸软无力，又重重跌坐回去，溅起一小片冰冷的泥浆。泥浆的粘腻冰冷沾满了手掌。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沉稳的声音响起：“住口！”

人群被分开。一位穿着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同色补丁的靛蓝直裰的老者，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缓缓走了过来。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正是村中唯一的塾师，周夫子。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背着书箱、面带惊色的年轻学子。

周夫子先看了一眼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脸色依旧青紫的孩子，眉头紧锁。随即，他那锐利的目光扫过瘫在泥地、浑身湿透颤抖、沾满泥污的陈宣，最后落在叉腰叫骂、唾沫横飞的顾大婶身上，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顾大婶被那目光一扫，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尖利的叫骂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悻悻地缩了缩脖子，嘴里还兀自不甘地小声嘟囔着“晦气”“扫把星”。

周夫子不再理她，走到陈宣面前，微微俯身，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暖意：“陈宣？可还撑得住？”

陈宣抬起湿漉漉的脸，河水混着泥水从下巴滴落。他看着周夫子，冻得发紫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每一次点头都牵扯着冻僵的脖颈，带来刺骨的酸痛。

孩子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此刻才如梦初醒，扑通一声跪倒在泥地里，对着陈宣和周夫子砰砰磕头，额头沾满了冰冷的黑泥：“谢…谢谢陈秀才！谢谢夫子！救命之恩！救命之恩啊！”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感激。

周夫子示意两个学子扶起那汉子，又深深看了一眼浑身泥泞、狼狈不堪却眼神依旧沉静的陈宣。“先回去，换身干衣，莫要着了风寒。”他顿了顿，目光无意间扫过陈宣方才跌坐处，沾在泥地上的几片暗紫色的心形叶片（红薯藤叶），眼神微微凝滞了一瞬，若有所思，却没多问。

两个学子连忙上前，搀扶起冻得几乎僵硬的陈宣。冰凉的河水不断从湿透的衣裤里渗出，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湿冷的脚印。村民们让开一条路，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刚刚从冰冷河水中捞起一条命、此刻却冻得面无人色的少年秀才。

回到破败的院门口，那浓烈到极致的红烧辣椒鱼香气，依旧顽强地从门缝里钻出来，霸道地冲击着鼻腔。与浑身冰冷的湿意、河水的腥臭、泥地的污秽形成最尖锐的感官冲突。顾大婶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她尖刻恶毒的咒骂，似乎还在冰冷的空气中隐隐回荡。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灶膛的火光跳跃着，锅里温着的鱼汤依旧咕嘟作响，浓白的汤汁翻滚着，红亮的辣椒圈和金黄的鱼块在汤汁中沉浮。那滚烫浓烈的辛香鲜味，如同最温暖的巢穴，瞬间包裹住他冻僵的身躯。

颜氏端着一碗滚烫的姜汤迎上来，枯槁的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小宝也跑过来，小手紧紧抓住陈宣冰冷湿透的裤腿。

陈宣接过姜汤。粗陶碗滚烫，灼痛了他冻得麻木的指尖。辛辣的姜味混合着红糖的甜香冲入鼻腔，带着一股驱寒的暖流。他顾不得烫，大口吞咽下去，滚烫的液体滑过冰冷的食道，落入同样冰冷的胃袋，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和随之而来的、缓慢扩散的暖意。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陈宣陈秀才可住此处？”

一个穿着驿站号衣的驿卒站在门口，风尘仆仆，手里拿着一封厚厚的、盖着朱红火漆的信函。

“有你的信，泽州府来的。”

陈宣端着空碗的手顿住。目光落在信封上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迹上。是原主记忆中，那位远在泽州府城、对他寄予厚望的恩师，林夫子的亲笔。

冰冷的湿衣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灶台上鱼汤翻滚的浓香辛辣依旧弥漫。恩师的信静静躺在驿卒手中。

河水的冰冷，鱼汤的滚烫，恩师的期许，沉甸的债务，此刻都沉甸甸地压在他湿透的肩头。他沉默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封带着远方尘土气息的信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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