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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明月惊雷


晨霜依旧覆盖着通往高坪镇的土路,草鞋碾碎冰晶的脆响是唯一的节奏。陈宣裹紧单薄的衣衫,寒气像细密的针,穿透布料,刺入骨髓。腹中那点隔夜的粥水早已消耗殆尽,饥饿带来的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空瘪胃袋的抽搐。他走得沉默而稳,脊梁挺直,像一杆插在霜地里的标枪,指向镇东头那座今日注定喧腾的明月酒楼。

明月酒楼今日不同。飞檐翘角下悬着崭新的红绸,在深秋灰白的天光里扎眼地招摇。平日里只开一半的朱漆大门此刻洞开,伙计们穿着簇新的短褂,端着漆盘流水般进出,脂粉香、酒肉气、还有烹煮鱼鲜的浓烈腥鲜,混合成一股滚烫的浊流,从门内汹涌而出,几乎将街上的寒气都冲散了。衣着光鲜的客人络绎不绝,绸衫玉佩,环佩叮当,谈笑声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矜持。马车在门前排开,车夫们袖着手,在寒风中跺着脚,目光羡慕地瞟向那热气腾腾的门洞。

二楼最大的雅间,“揽月轩”。窗户洞开,暖炉熏香的气息裹挟着酒菜浓香弥漫出来。红木大圆桌旁坐满了人。主位上是一位须发半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一身半旧的靛蓝直裰,浆洗得发白,正是名动士林的苏文先生。他捻着稀疏的胡须,眼神温和中带着阅尽世事的疏淡。两旁陪坐的是镇上几位学堂的教习,李教习坐在苏文下首,面色微红,显然已喝了几杯。再往下,便是镇上各学堂选出的拔尖学子,个个穿着体面的儒衫,或正襟危坐,或低声谈笑,目光总忍不住瞟向主位的苏文,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与敬仰。

席间气氛热络。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李教习清了清嗓子,带着微醺的笑意,目光在学子中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一个角落:“今日得蒙苏文先生莅临指点,实乃我高坪文坛盛事。值此良辰,岂能无诗助兴?”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沈玉容沈学子,素来才思敏捷,文采斐然,何不为苏先生即席赋一首送别诗,以壮先生行色?”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角落里的沈玉容微微一怔。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衿,在一众锦袍玉带的学子中,朴素得近乎寒酸。然而那张脸,剑眉斜飞入鬓,星眸点漆,鼻梁挺直,唇线分明,即便粗布衣衫也掩不住那份俊逸出尘的气度。他放下手中竹筷,动作从容,起身对着苏文和李教习的方向躬身一揖,姿态优雅,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贵。未及开口,雅间门口一阵微妙的骚动。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白衣胜雪,青丝如瀑,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绾住。她莲步轻移,裙裾微漾,仿佛带着月光行走。是薛芳菲。她肤光胜雪,眉眼如画,尤其一双眸子,清澈得如同山涧清泉,此刻正盈盈望向起身的沈玉容,眼波流转间,似有星光坠落。她走到近前,对着苏文先生盈盈一拜,声音如同珠玉相击,婉转清越:“芳菲听闻先生今日启程,特来拜别,愿先生一路顺风。”她微微侧首,目光依旧胶着在沈玉容身上,毫不掩饰其中的倾慕与期待,仿佛整个喧嚣的雅间都已化为模糊的背景。

沈玉容感受到那灼热的目光,俊逸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只对薛芳菲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他转向苏文,略一沉吟,清朗的声音在雅间内响起,不疾不徐,带着金石般的质地:“承蒙李教习抬爱,学生不才,愿献拙作一首,为先生送行。”

雅间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沈玉容身上,期待着他出口成章。薛芳菲更是屏住了呼吸,眼里的星光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这万籁俱寂、诗情即将喷薄的刹那——

“啪!”

一声清脆惊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楼下斜对面的小阁楼里炸开!那声音并不算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揽月轩内酝酿的雅韵和期待!

紧接着,一个清越激扬、带着金石交击般穿透力的年轻声音,清晰地灌入每个人的耳中,压过了杯盘轻碰的细响,压过了窗外隐约的市声:

“诸位看官!今日不讲才子佳人风花雪月,不讲江湖侠客刀光剑影!小子今日,只讲那长生不老,只讲那漫天神佛,只讲那开天辟地以来,一段石破天惊的大造化!”

声音略顿,如同蓄满力的弓弦。随即,一句句雄浑古朴、仿佛来自洪荒太古的诗偈,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轰然砸下: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见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揽月轩内,苏文先生捻着胡须的手指僵在半空,温和疏淡的眼神骤然凝固,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的探究取代。李教习微张着嘴,脸上的酒意瞬间褪尽,只剩下茫然和一丝被粗暴打断的愠怒。那些正襟危坐、准备欣赏沈玉容才情的学子们,脸上的矜持和期待瞬间碎裂,有人手中的筷子“嗒”地一声掉在面前的青瓷碟上,发出清脆的撞击,汤汁溅出也浑然不觉。

薛芳菲那盛满星光的眸子,此刻也愕然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倾慕凝固在脸上,被一种纯粹的好奇和突如其来的震撼取代。

沈玉容刚刚启唇,酝酿的诗句被硬生生堵在喉间。他挺拔的身姿依旧未动,但那双点漆般的星眸深处,平静无波的水面被投入巨石,骤然掀起了滔天波澜!长生不老,漫天神佛,盘古开天,西游释厄……这些字眼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狠狠撞开了他心中从未开启的某扇大门!他忘了作诗,忘了眼前的苏文先生,忘了身旁倾国倾城的薛芳菲,所有心神都被那阁楼里传来的声音牢牢攫住!

楼下阁楼内,陈宣立于简陋的条案后。他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身形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破旧的白衣在阁楼灌入的寒风中飘荡。然而他手中的惊堂木已落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火焰,目光锐利如电,穿透阁楼小小的窗口,仿佛要刺破揽月轩的雕花木栏,直抵人心!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感:

“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

揽月轩内,苏文先生忘记了呼吸。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膝上的衣料,浑浊的眼底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花果山?仙石?石猴?这些从未在经史子集中出现过的奇诡意象,带着磅礴的生命力和原始的野性,如同洪流般冲垮了他毕生构筑的知识藩篱!他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场合,身体微微前倾,耳朵极力捕捉着阁楼传来的每一个字,那专注的姿态,如同一个初次启蒙的蒙童。

李教习脸上的愠怒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呆滞的茫然。他听不懂那些神佛部洲,但那****的框架,那石破天惊的开篇气势,让他本能地感到一种碾压般的窒息感。他手中的酒杯倾斜,清亮的酒液无声地流淌在昂贵的锦缎桌布上,洇开深色的一片。

学子们更是失魂落魄。有人手中的酒杯悬在半空,酒水晃出沾湿了衣袖也浑然不觉。有人双眼发直,嘴巴微张,口水顺着嘴角流下也忘了擦拭。他们的大脑完全被那个声音描绘的画面占据:大海,仙山,巨石崩裂,石猴出世!什么才情,什么诗会,什么苏文先生,什么薛芳菲,在这一刻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他们的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硬生生拽离了这觥筹交错的明月酒楼,拽向了那波涛汹涌的花果山巅!

薛芳菲早已忘记了沈玉容。她倚在窗边,那双曾盛满对沈学子倾慕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死死盯着斜下方阁楼的窗棂,仿佛要穿透那薄薄的窗纸,看清里面说话的人。石猴拜师学艺的画面在她脑中疯狂勾勒,那新奇、那磅礴、那从未有过的瑰丽想象,像最烈的酒,瞬间点燃了她的心神。她甚至无意识地攥紧了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沈玉容依旧站在原地。他俊逸非凡的脸上,所有的平静都已碎裂。惊愕、震撼、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狂热的求知欲,如同风暴在他眼底肆虐!他精心构思的送别诗句,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渺小可笑!那阁楼里传来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着他固有的认知边界!他忘记了作揖,忘记了礼仪,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双耳,贪婪地捕捉着那来自另一个浩渺世界的每一个音节!

阁楼里,陈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裂帛般的穿透力,仿佛要将那石猴眼中迸射的金光,直送入九霄云外:

“……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惊堂木再次重重拍下!

“轰!”

这声音如同九天惊雷,不仅炸响在阁楼内,更仿佛直接炸进了揽月轩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满桌珍馐,冷了。

杯中美酒,浊了。

才子佳人,痴了。

满座衣冠,寂了。

唯有那石猴拜师学艺的奇幻画卷,在每一个人空白的脑海中,在明月酒楼金碧辉煌的穹顶之下,肆意铺展,金光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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