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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灯影碎,晨霜重


驴车的吱嘎声碾碎了村口的寂静,碾过陈宣空荡的胃和更空荡的胸膛。暮色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破布,沉甸甸地裹下来,压得土路两旁枯瘦的树影都佝偻着。车把式佝偻的背在前方晃,像一块会移动的石头,沉默是唯一的语言。肩上米袋的粗麻纹理摩擦着颈侧,每一次颠簸都让腰侧冰凉的盐罐油罐硌着骨头,腿上那块肥膘隔着荷叶散发的油腻温热顽强地钻进鼻孔,混着车板木头腐朽的霉味和老驴的体臭。

太平村泥泞的轮廓在灰暗里浮现。几点昏黄的油灯光从低矮院墙的缝隙漏出,微弱,暖意稀薄,照不透这沉沉的寒夜,只把黑暗切割得更深,更碎。

车在熟悉又陌生的破院门口停下。轮轴的**戛然而止,留下一种突兀的、令人心慌的寂静。车把式依旧沉默,只朝歪斜的院门努了努嘴,浑浊的眼珠在暮色里像两粒蒙尘的石头。陈宣付了最后几枚沾着汗污的铜钱,铜钱落进车把式粗糙掌心,发出沉闷黏腻的轻响,像水滴砸进深井。他扛起米袋,拎起盐罐油罐和那卷扎手的粗布,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院门。

“爹爹!”

一个滚烫的小炮弹带着哭腔撞进他冰冷的腿弯。力道不大,却让陈宣晃了晃。低头,是小宝烧得通红的脸蛋,大眼睛里蓄满水光,亮得惊人,死死仰望着他,小手紧紧攥住他冰冷的裤腿,指关节发白。那一声“爹爹”喊得又急又甜,带着劫后余生的依赖和委屈,烫得陈宣心口一缩。

“嗯。”陈宣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放下东西,冰凉的手指碰了碰小宝滚烫的额头,热度灼人。他弯腰,想抱起这轻飘飘的小身体,胃袋却一阵抽搐,眼前黑了一瞬。

屋里更暗。一盏豆大的油灯搁在缺角的木桌上,火苗被门缝灌入的冷风吹得飘摇不定,将屋里的一切拉扯成扭曲晃动的巨大黑影。土墙斑驳,黑影在上面张牙舞爪。担架上,陈三狗肿胀破裂的脸在灯影下显得愈发狰狞,喉咙里拉风箱般的“嗬嗬”声是这死寂里唯一的节奏。角落里,草堆窸窣,颜氏摸索着站起来,单薄的身影被油灯拉得细长,投在土墙上,像一个沉默的问号。她没说话,只是那双枯槁的眼睛,在看到陈宣肩上米袋和他手里东西的轮廓时,骤然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麻木覆盖。

“娘,”陈宣的声音在昏暗里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煮点粥。”

没有多余的言语。颜氏像被无形的线牵动,立刻挪到冰冷的灶台边,动作带着一种长年累月刻进骨子里的顺从。火石摩擦,几点火星溅落在干燥的引火草上,微弱的红光挣扎着亮起,映亮她布满冻疮裂口的手。很快,灶膛里燃起橘黄的光,舔舐着冰冷的铁锅底,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火光跳跃,将她低垂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沟壑纵横里藏着无法言说的苦难。

陈宣把肥膘递给颜氏。油腻的荷叶被揭开,白花花的油脂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腻人的光。颜氏枯瘦的手指顿了顿,极其小心地接过,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她拿起一把豁口的菜刀,刀刃在肥膘上艰难地切割,发出滞涩的摩擦声。油星溅落在灶台上,瞬间凝固成细小的白点,散发出浓烈的、属于油脂的原始香气。这香气霸道地冲开了屋里的霉味、血腥味和药味,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小宝的肚子发出响亮的“咕噜”声,他紧紧贴着陈宣冰冷的腿,小脑袋蹭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灶台的方向,喉头滚动着。担架上的陈三狗,那拉风箱般的喘息陡然急促起来,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死死钉住灶膛跳跃的火光和那锅开始翻滚、冒出白色蒸汽的粥。

粥在锅里翻滚,米粒在浑浊的水里沉浮,渐渐变得粘稠。切碎的肥膘被丢进锅里,“嗤啦”一声,浓烈的油香混合着米香轰然炸开。盐粒被粗糙的手指捻着,撒入翻滚的粥汤。油光在粥面上晕开,形成一小圈一小圈诱人的涟漪。

没有桌子。碗是缺了口的粗陶碗,筷子是磨得光滑的树枝。粥被盛进碗里,热气腾腾,烫手。油星和米粒黏在碗沿。小宝被颜氏抱在怀里,小口小口地吹着气,急不可耐地吞咽着滚烫的粥,烫得小脸皱成一团,发出“嘶哈嘶哈”的抽气声,却一刻也不肯停下。满足的细小呜咽从他喉咙里溢出,滚烫的额头蹭着颜氏同样枯瘦的颈窝。

陈宣蹲在担架旁,端起一碗粥。陈三狗肿胀破裂的嘴唇艰难地张开,发出无声的渴望。陈宣用树枝削成的筷子,夹起一小块浸透了油光的米粒和肥膘碎末,吹了吹,塞进那张开的口中。动作谈不上温柔。陈三狗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更剧烈的呛咳和吞咽声,血沫混着口水从破裂的嘴角淌下,但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陈宣手中的碗,每一次吞咽都用尽全力,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撕咬最后的生机。油光和米汤糊满了他青紫的下巴。

陈宣自己也端起一碗。滚烫的粥熨帖着冰冷的指尖,油腥混合着米粒的粗糙口感填满口腔,滑过干涩的喉咙,落入空瘪的胃袋。久违的食物带来的暖意缓慢地在冰冷的四肢百骸蔓延开,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眩晕感。他沉默地吃着,油灯的火苗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跃,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屋里只剩下吞咽声、碗筷的轻微碰撞声、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以及陈三狗那无法停止的、如同破败风箱般的喘息。每一种声音都清晰可闻,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油灯的光晕很小,勉强照亮围坐的几人,将他们的影子扭曲放大,贴在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上,更显得人影伶仃。温暖是有的,在胃里,在粥碗的热度里,却穿不透这间破屋厚重的、浸透了死亡和债务的寒冷,也填不满那无声横亘在每个人之间的、巨大的沉默鸿沟。

夜更深。油灯的火苗跳动得更微弱,光线愈发昏黄粘稠,像凝固的油脂。屋外的风刮过破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小宝吃饱了,烧似乎也退了些,蜷在颜氏怀里沉沉睡去,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安宁了些。颜氏抱着孩子,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摇曳的灯影深处,仿佛灵魂已抽离。担架上的陈三狗也陷入了昏沉,只有那“嗬嗬”的喘息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

陈宣站起身。动作牵动了疲惫饥饿的身体,带来一阵细微的眩晕。他走到墙角那堆破书旁,借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灯焰,翻找出几页相对干净的粗糙纸张,又从灶膛里摸出一小截烧焦的细木枝。他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斑驳的土墙,就着那点随时可能熄灭的光,用焦黑的木枝尖端,在粗糙的纸面上飞快地划动起来。木枝划过纸张,发出干涩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又像夜鼠在黑暗中潜行。一个个凌厉的字符在昏暗中浮现,勾勒出江湖的刀光剑影,大理的风花雪月,北冥神功的玄奥莫测。油灯的火苗在他专注的脸上跳跃,明暗交错,一半是少年秀才的苍白脆弱,一半是深潭般的沉静与燃烧的野心。光线太暗,字迹模糊,但那沙沙的书写声,是这死寂寒夜里唯一清晰而执着的节奏。

黑暗浓稠如墨。油灯的火苗挣扎着跳动几下,终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最后一丝光线消失,浓重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屋里只剩下陈三狗断续的喘息、小宝微弱的呼吸、窗外风的呜咽,以及那持续不断的、细微而坚定的书写沙沙声。这声音在绝对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心跳,又像某种不屈的凿刻。

不知过了多久,沙沙声停了。一片死寂。只有风在窗外尖啸。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陈宣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摸索着走到门边,轻轻拉开那扇破旧的木板门。

门外,天光未明。深秋的黎明前,寒气最重,像无数冰冷的针,瞬间刺透单薄的衣衫。灰白色的霜,薄薄地覆盖在泥泞的地面、枯草、以及远处模糊的田野上,反射着天际一丝极其微弱的、铅灰色的光。空气清冽刺骨,吸进肺里带着刀割般的寒意。

陈宣站在门口,单薄的身影在灰白霜色和浓重黑暗的交界处,像一道伶仃的剪影。他回头看了一眼屋内深不见底的黑暗,那里有沉睡的儿子,枯槁的母亲,垂死的父亲。他转回头,目光投向霜色尽头,那条通往高坪镇的、灰白蜿蜒的土路。

他迈步,踏入冰冷的霜地。

脚下传来细微的碎裂声。薄霜在破旧的草鞋底破碎,留下一个清晰的、边缘带着霜屑的脚印。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椎。他紧了紧单薄的衣襟,那点粥带来的暖意在凛冽的晨风中不堪一击。饥饿感重新如影随形,胃袋空空地抽搐着。

他沉默地走着。鞋底碾碎薄霜的脆响,在死寂的黎明前格外清晰。一步,一步。身后是沉睡的、浸满苦难的破屋,身前是弥漫着霜气的、通向未知的灰白道路。霜气打湿了他的裤脚,冰冷刺骨。天际那线铅灰,似乎扩大了一点点,但黑暗依旧统治着四野。他瘦削的脊梁挺得笔直,破旧的白衣在霜气晨风中飘荡,如同荒野里一杆孤零零的旗。

身影在霜色弥漫的土路上越走越远,越来越小,最终被灰白和铅灰交织的混沌吞没,只留下身后泥地上,一串清晰而孤独的脚印,指向高坪镇的方向。那里,惊堂木将再次劈开沉闷的空气,故事里的刀光剑影,是这冰冷现实唯一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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