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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碎银沉,孤影归


一两碎银。

冰冷的棱角硌在掌心,残留着黄老财手指的油腻和熏香。它像块烧红的铁,烫穿了破衣烂衫下冰冷的皮肉,直烙进陈宣的骨头里。福寿绵长?呵。他攥紧这沾着算计的饵食,踏入了高坪镇喧嚣的市集。

人声鼎沸,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油腻的毛玻璃。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骡马喷鼻声、孩童哭闹声…混杂成一片混沌的嗡鸣,撞击着耳膜,却灌不进心里。空气是浑浊的汤,漂浮着汗酸、牲畜粪便、劣质脂粉、熟食油腻、以及某种腐烂菜叶的酸馊气。每一种气味都带着钩子,试图撕扯他空瘪胃袋里最后一点力气。

米铺。

高高的木柜台像一堵墙。伙计的脸藏在堆积如山的麻袋阴影下,只露出一双骨碌转动的眼和一只搭在秤杆上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陈宣的声音被周围的嘈杂吞掉大半:“糙米…十斤。”

秤杆高高翘起,黄褐色的米粒滑入布袋,发出干燥的沙沙声。伙计眼皮都没抬,报出一个数。陈宣递上那块被攥得温热的碎银。伙计粗糙的手指拈过,指甲在银面上刮出细微的声响,丢进钱匣,又摸出几枚油腻发黑的铜钱,“当啷”几声扔在柜台上。铜钱在积着陈年污垢的柜面滚动,撞到陈宣的手指,冰冷,粘腻。他沉默地收起,指尖捻过铜钱上不知是谁留下的汗渍油垢。

旁边,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的妇人正尖声挑剔着新米的成色,伙计堆起谄媚的笑,脸上的褶子挤成一朵油菊。那笑声刺耳地钻进陈宣的耳朵,与扔给他铜钱时的冷漠,割裂成两个世界。

布庄。

光线昏暗,空气里是陈年布匹和樟脑丸混合的闷浊气味。老板娘是个面团似的中年妇人,脸上扑着厚厚的粉,像掉了灰的墙。她正拿着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掸着架子上一匹靛蓝细棉布,灰尘在昏黄的光柱里飞舞。

“最便宜的粗布,能做两身小孩衣裳的。”陈宣的声音干涩。

老板娘撩起厚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在他洗得发白、沾着泥点的秀才襕衫上扫了一圈,撇撇嘴。她扭着腰肢,从最底下扯出一匹灰扑扑、摸上去糙得割手的土布。“喏,这个。”布匹丢在柜台上,扬起一小片灰尘。陈宣的手指抚过那粗糙的纹理,像摸过砂纸。他付钱,铜板落在柜台上,声音沉闷。老板娘数也不数,肥短的手指一扫,铜钱哗啦掉进抽屉深处。她不再看他,继续去掸她那匹靛蓝细布,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肉摊。

血腥气混着生肉的腥膻,浓烈得令人作呕。铁钩上挂着半扇油汪汪的肥猪,屠夫围着油腻发亮的皮围裙,手里的砍刀剁在厚重的砧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案板震颤。油星和细碎的血沫随着每一次下刀飞溅出来。

“肥膘,半斤。”陈宣的声音几乎被剁肉声淹没。

屠夫头也没抬,刀尖一挑,一块白花花的、带着厚厚油脂的肉皮飞过来,“啪”地甩在油腻的荷叶上。油腻的热气混着生猛的腥气扑面而来。几枚铜钱递过去,沾上案板边缘暗红的血渍。屠夫粗壮的手臂一挥,铜钱被扫进脚下沾满血污和碎肉的木盒里,发出黏腻的碰撞声。他继续埋头,砍刀起落,咚!咚!震得人脚底发麻。旁边一个提着篮子的妇人正高声抱怨肉价,屠夫嗓门更大,唾沫星子横飞。他们的声音,砍肉声,市场的喧嚣,在陈宣周围筑起一道无形的、嘈杂的墙。

杂货铺。

盐粒粗糙,在粗陶罐里泛着灰白。一小罐盐,一小罐浑浊的菜籽油。伙计用缺角的葫芦瓢舀盐,盐粒洒落在油腻的柜台上一些,他也不管。油是用旧竹筒盛的,筒口还沾着深褐色的陈年油垢。铜钱递出,收回的手沾上了盐粒的粗粝和油罐边缘的滑腻。角落里,两个伙计正凑在一起,低声嗤笑着什么,目光偶尔瞟向陈宣这边,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无聊的探寻,像看一件摆在角落的、碍眼的旧家具。

东西渐渐多了。糙米袋粗糙的麻布纹理磨蹭着单薄的衣衫,沉甸甸地压在肩上。盐罐和油罐冰冷,贴在腰侧。那块肥膘隔着荷叶散发着油腻的温热,混合着土布粗糙的气息和市集里千奇百怪的味道,一股脑儿塞进鼻腔。手里剩下的铜钱,冰冷而稀少。

车马行。

院墙外,气味更复杂了。马粪的臊臭、草料的干草味、皮革的鞣制味、还有牲口身上浓重的体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粗粝的、属于劳力和远行的气息。几辆破旧的骡车、驴车歪歪斜斜地停在泥地里。车把式们大多蹲在墙根下,裹着破旧的棉袄或羊皮坎肩,捧着粗陶碗吸溜着看不清内容的糊糊。他们脸上沟壑纵横,刻着风霜和麻木,眼神空洞地望着泥地或远处的天空。

陈宣走过去,脚步踩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去西河乡太平村,多少钱?”他的声音在牲口的响鼻和车把式吸溜糊糊的声音里显得很微弱。

离他最近的一个车把式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他肩上扛着的米袋、手里拎着的杂货上扫了一圈,又落在他洗得发白的秀才襕衫和那张过分年轻苍白的脸上。车把式嘴角的胡茬上沾着一点糊糊渣子,他咂摸了一下嘴,报出一个数。

陈宣沉默地数出铜钱,递过去。铜钱落入车把式布满老茧和裂纹的黑乎乎掌心,他掂了掂,眼皮又耷拉下去,含糊地朝旁边一辆最破旧的驴车努了努嘴。赶车的鞭子插在车辕上,鞭梢的皮条磨损得起了毛边。

没有多余的言语。陈宣将东西堆放在散发着霉味和牲口气息的车板上。车板冰冷坚硬,木刺刮过装着粗盐的陶罐。他爬上车,坐下。身下的干草粗糙扎人,带着土腥和牲口的口水味。车把式慢吞吞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到驴子旁,解下缰绳。老驴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股带着草料渣子的白气。

驴车动了。轮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嘎——吱嘎——”声,碾过冻土和碎石,车身随之颠簸摇晃,每一次颠簸都清晰地传递到臀骨和脊椎上,震得人发麻。车把式佝偻着背坐在前面,破旧的棉袄后颈露出一截黑红的皮肤。他沉默着,像一块会呼吸的石头。鞭子偶尔懒洋洋地在驴屁股上方虚晃一下,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老驴的耳朵抖了抖,步子依旧不紧不慢。

车驶出镇口喧闹的包围,喧嚣像退潮般迅速远去,只留下轮轴单调重复的“吱嘎”声和寒风刮过枯枝的呜咽。路两旁的田野一片萧瑟的灰黄,裸露着收割后的茬口,延伸到远处模糊的山影下。天空是铅灰色的,低低压着。

陈宣靠在冰冷的车板上,目光掠过肩上粗糙的米袋,腰侧冰凉的盐罐油罐,腿上那块隔着荷叶散发热气的肥膘,还有那卷灰扑扑的、扎手的土布。他摊开手,掌心躺着最后几枚沾着汗渍和油污的铜钱,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带着墨香的契书——安墨林写的合作意向草稿,五五分成,悦来茶楼高台,白纸黑字,价值百金。

寒风卷起路边的枯叶,打着旋儿,撞在驴车破旧的车辕上,又无声地落下。

米袋的粗麻纹理摩擦着颈侧的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痒。盐罐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衫,贴着腰侧的皮肉。肥膘的油腻温热混杂着老驴的体味和车板木头的霉味,顽固地钻进鼻孔。

他慢慢攥紧了拳头。

铜钱冰冷的棱角和纸张光滑的边缘硌着掌心。

一百两的契书?

不如这袋糙米实在。

不如这块肥膘滚烫。

不如这卷粗布扎手。

驴车的“吱嘎”声,单调地切割着荒野的寂静,也切割着他胸腔里那片巨大的、无声的荒芜。老驴的蹄子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如同敲打在空旷的鼓面上。这鼓声里,没有金戈铁马的豪情,只有沉甸甸的、名为生存的碎银,和一道在暮色四合的荒野里、被车轮拖得细长伶仃的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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