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墨香价，惊堂利

墨轩书阁的二楼雅室，与楼下的陈旧霉味判若云泥。紫檀木的书架泛着温润幽光，架上书籍排列齐整，纸墨清香若有若无地浮在空气里，冲淡了深秋的寒意。一扇雕花木窗半开，透进天井里灰白的天光和几片打着旋的枯叶。光线斜斜切过室内，一半明亮如洗，映着袅袅升起的茶烟，一半则沉入幽暗，勾勒出家具深重的轮廓，如同伦勃朗精心布下的光影。

安墨林坐在一张宽大的酸枝木圈椅里，姿态松弛，带着主人特有的闲适。他指节分明的手指正把玩着一只薄胎白瓷茶杯，杯沿的热气氤氲了他清俊的眉眼，却遮不住眼底那抹商人特有的、带着估量的锐利。他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如同旧友重逢。

“陈兄，”安墨林的声音也带着书卷气的温和，如同上好的宣纸般顺滑，“一别经年，不想陈兄才情竟精进如斯，令人刮目相看。方才茶楼那一折‘段誉奇遇’，当真是…石破天惊。”他轻轻放下茶杯，瓷底与紫檀桌面相触，发出清脆微响，目光却如同实质，落在陈宣脸上，探寻着每一丝细微变化。

陈宣坐在他对面一张稍硬的楠木椅上。他挺直着少年人单薄的脊梁，破旧的白衣在雅室华贵的陈设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却奇异地未被压垮。寒气似乎被室内暖炉驱散了些许，但饥饿带来的眩晕感依旧缠绕着他，胃袋里空空如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面上没什么表情，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那双眼睛，深黑沉静，如同古井，映着跳跃的炉火，也映着安墨林看似温和的笑脸。

“安兄过誉。”陈宣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方才在茶楼用力过猛的后遗症，“雕虫小技，聊搏一哂罢了。”他端起手边那杯安墨林推过来的热茶，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却并未啜饮。茶香清雅，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对他此刻翻搅的胃来说，却更像一种无声的刺激。

安墨林笑了笑，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墨香与名贵熏衣香料的体味。“陈兄过谦了。此等奇诡故事，人物鲜活，情节跌宕，前所未见！安某不才，经营这墨轩书阁数年，深知其中价值。”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宣洗得发白的袖口和那双沾着泥点的破旧布鞋，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份量。

“陈兄家中之事，安某亦有耳闻。令尊重伤，幼子待哺，还有那三十两…啧，当真是雪上加霜。”他轻轻摇头，脸上适时浮现恰到好处的同情，“安某愿解陈兄燃眉之急。方才陈兄所讲《天龙八部》前段，精妙绝伦，后续想必更是精彩纷呈。安某愿出纹银一百两——”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气中清晰地点了点，指尖修剪得干净圆润，“买断此书独家版权！从今往后，此书无论刊印、说书、演绎，皆由我墨轩书阁专营！陈兄只需安心将后续文稿交付于我，银钱即刻奉上。”

一百两！

这个数字如同沉重的金锭，狠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雅室中只有暖炉炭火细微的噼啪声，和窗外风卷落叶的呜咽。一百两，足以还清那悬在头顶的三十两赌债，能让小宝得到最好的医治，能换来足够支撑过冬的米粮，甚至…能让这具身体暂时摆脱饥饿的折磨。

巨大的诱惑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包裹住陈宣冰冷的身躯。他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了一下，血液似乎都加速奔流了一瞬。喉咙有些发干。

安墨林静静地观察着陈宣。少年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瞳孔似乎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平静。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或激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这反应让安墨林心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被更深的算计取代。一百两，对于眼前这穷困潦倒的少年秀才，已是天文数字，足以让他感激涕零，牢牢绑在墨轩的战车上。

【目标意图分析：高额买断（一百两），意图完全控制IP源头及后续所有衍生收益。目标：利用信息差及我方当前困境，进行低价长线垄断。风险：一次性收益，丧失作品后续所有控制权及潜在巨额分成收益。】AI冰冷的分析如同淬毒的银针，瞬间刺破了那层温暖的诱惑泡沫。

陈宣握着茶杯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杯壁的温热此刻变得有些灼人。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安墨林带着笃定笑意的视线。

“安兄慷慨。”陈宣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却让安墨林嘴角的笑意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一百两，确能解我一时之困。”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沉凝，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锐利，“然，此故事，安兄以为，仅值此数？”

安墨林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哦？陈兄以为，价值几何？须知书稿刊印，雕版工费、纸张油墨、铺面流通，皆是靡费。一百两，已是安某看在同窗之谊，又感念陈兄家逢不幸，给出的最高诚意了。”

“诚意？”陈宣嘴角极淡地向上牵了一下，那弧度没有丝毫温度，反而带着一丝洞穿世事的嘲讽，“安兄方才在楼下，想必也看到了。一段残篇，一盏茶功夫，引动半街之人，翘首以盼，如痴如醉。这‘靡费’，安兄认为，是花在雕版纸张上值得，还是花在…这能引动人心、勾魂摄魄的故事本身上，更值得？”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轻轻一碰，声音不大，却让安墨林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陈宣的目光转向窗外，透过半开的雕花木窗，落向斜对面依旧喧闹的悦来茶楼方向。那里，人群虽散，但嗡嗡的议论声浪犹未平息，隐约还能听到“段誉”、“莽牯朱蛤”、“北冥神功”等字眼在空气中飘荡。

“故事之价值，不在纸上墨痕，而在人心所向。”陈宣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安兄经营书阁，当知‘洛阳纸贵’，所贵者何？非纸也，乃纸上承载之魂也。《天龙八部》之魂，安兄方才，亲见其力。”

安墨林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他端起自己的茶杯，缓缓呷了一口，掩饰着眼底翻涌的波澜。他确实低估了这个曾经在学堂里沉默寡言、如今却家破人亡的少年秀才。这份冷静，这份对自身价值的清晰认知和近乎锋利的谈判姿态，绝非一个被逼入绝境的穷酸书生所能拥有。

雅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墨香、茶烟、炉火的暖意，都压不住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张力。安墨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指腹感受着细腻瓷胎的微凉。他需要重新评估。

“陈兄，”安墨林放下茶杯，脸上的温和笑容彻底敛去，换上了商人的精明与肃然，“明人不说暗话。买断之议，陈兄既觉不足，安某另有一策。”

他身体再次前倾，目光灼灼：“悦来茶楼的说书场子，我墨轩书阁可助陈兄拿下！以陈兄今日之能，何须屈居门口条凳？茶楼正堂，高台醒目，听众济济！所得茶客打赏，书阁分文不取，尽归陈兄！此外——”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凡因陈兄说书，而售出之《天龙八部》话本，无论精装简版，安某愿与陈兄，五五分成！如何？”

五五分成！

这条件，比之方才赤裸裸的买断，已是天壤之别！不仅给了陈宣一个稳定且极具潜力的现金来源（打赏），更将话本销售的核心利润，生生切了一半给他！安墨林的赌性被彻底激发了出来，他看到了这故事背后蕴藏的、足以颠覆整个高坪镇乃至泽州府话本市场的恐怖能量！他要的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绑住这棵摇钱树！

巨大的冲击让陈宣的呼吸都为之一窒。纵有前世阅历打底，这条件的优厚也远超他此前的预估。打赏是活水，分成是源头！他脑中AI系统瞬间启动，疯狂推演着人流、客单价、转化率…冰冷的数字流最终汇聚成一个让他指尖都有些发麻的预估收益。

安墨林紧紧盯着陈宣，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他看到少年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双深黑的眼眸里，沉静的冰面之下，似乎有炽热的岩浆在无声奔涌、激荡。那是一种被巨大机遇砸中后，强行压抑的、属于猎手的兴奋。

“安兄…好气魄。”陈宣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声线深处那一丝极细微的紧绷，却瞒不过安墨林这只老狐狸。他没有立刻答应，目光如电，直视安墨林，“此议甚好。然，空口无凭。三日之内，我需见到茶楼契书，及分成契约定稿，签字画押，方为定数。”

“爽快！”安墨林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一拍扶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脸上重新绽开笑容，这次却带着棋逢对手的激赏和商人达成交易的快意，“陈兄快人快语！契书之事，包在安某身上！三日后此时，此地，你我兄弟，击掌为盟！”

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向陈宣示意。

陈宣也端起了那杯早已微凉的茶。冰冷的瓷壁贴着他同样冰冷的指尖。他看着杯中沉浮的碧绿茶梗，又抬眸看向安墨林那张志得意满的脸。

墨香缭绕，光影分割。一百两买断的安稳，与风险机遇并存的五五分成。这杯茶，是解渴的甘霖，也是踏入未知漩涡的通行证。

他没有犹豫，举杯，与安墨林的茶杯在空中轻轻一碰。

清脆的瓷器交击声，在幽静的雅室里回荡，如同惊堂木的余韵，敲定了这墨香浸染下的第一笔交易。窗外的寒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金戈铁马般的锐响。


　　(https://www.2kshu.com/shu/94244/49400070.html)


1秒记住爱看书屋：www.2k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k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