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镇北城，队伍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快。

那股子从万妖谷里带出来的阴寒，仿佛跗骨之蛆，钻进了每个人的骨头缝。

尤其是陈九娘。

她走在石守身侧，整个人像是被风一吹就要散架的纸人，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厉害。

夜半三更，她的小院里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不是咳血，也不是咳痰。

而是细碎的、黑色的粉尘，像是燃尽的香灰，从她嘴里喷出，落在地上，连一只路过的蚂蚁都瞬间僵死。

秦雨薇闻声赶来，三指搭上陈九娘枯树皮般的手腕，脸色一寸寸地白了下去。

那脉象，沉、细、涩，却在最深处，藏着一股死而不僵的凶戾之气。

根本不是余毒未清！

“不对……”秦雨薇的指尖都在发颤，她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石守，“那颗黑色晶粒，不是毒源，它只是……只是‘根毒’结出的果实！”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传说，声音都变了调：“百年前，魔修屠城，血流漂杵。那些修士的怨憎、死气，没有消散，而是渗进了镇北城的地下，融进了每一口井水，每一捧尘土里。我们这些生在城里的贫民，日日呼吸，天天饮用，那毒，早就不是在血肉里，而是在骨髓里，在命里！”

“这叫‘根毒’，一旦发作，神仙难救！”

众人如坠冰窟。

所以，陈九娘咳出的晶核，不过是这棵扎根在她生命里的大树，掉落的一片叶子罢了。

摘了叶子，树还在。

“就没法子了吗？”赵三石红着眼，声音沙哑。

秦雨薇翻遍了从药王谷带来的古籍，指尖在一页枯黄的书页上停下，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

“有……只有一个法子。”她艰涩地开口，“以《归尘经》心法为引，将根毒从骨髓中逼出体外。再由执帚者，以本命之法，将其彻底扫灭。否则……不出三月，九娘她……她就会化作一具人形的枯骨。”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石守身上。

他，是镇北城唯一的执帚者。

当夜，石守没有回屋。

他独自一人，跪坐在那株自万妖谷带回的星辰花前。

月华如水，花瓣上流光轮转，映得他沉默的脸忽明忽暗。

他摊开手心，那枚叶知秋留下的竹片，正微微发烫，像是有千言万语，要透过这温热传递给他。

石守缓缓闭上眼，将心神沉入竹片之中。

刹那间，风声呼啸。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垠的荒漠，风沙漫天。

风沙的尽头，一个熟悉的背影孑然而立。

是叶知秋。

他手中那把平平无奇的扫帚，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只见他手腕一转，扫帚在地面轻轻一点。

“嗡——”

尘沙卷起，却不飞散，而是化作一道玄奥的符文，烙印在大地之上。

一点，一环。

他连点九次，九道尘环层层相套，宛如九道坚不可摧的封印，将一方天地彻底锁死。

石守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他豁然起身，抓起身边那把用了多年的竹帚，冲到院中，学着梦中叶知秋的姿态，依样画葫。

他的动作，从生涩到流畅，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每当扫帚划过一式，院中的泥土地上，便凭空浮现出一道暗色的纹路，与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当最后一式落下，九道暗纹彼此勾连，最终围成一个完美的环形。

一股厚重、肃杀的气息，从环中弥漫开来。

这，正是《归尘九步》中从未对外人展示过的最后一章——封毒篇！

“都动起来！”

赵三石一声怒吼，三百名扫者应声而动。

镇北军废弃的校场上，尘土飞扬。

三百人，三百把扫帚，在石守的统一号令下，布下了一座前所未有的“环尘阵”。

他们脚踏着奇异的步法，挥动着手中的竹帚，一遍，又一遍。

从日出到日落，整整七百二十圈，没有一人停下。

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手臂早已酸麻好似没了知觉，可他们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渐渐地，那漫天飞扬的尘土，不再是松散的颗粒。

它们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凝聚，在校场中央，筑起了一道高达数丈、不断旋转的……尘墙！

陈九娘被众人护着，盘膝坐在阵法最中心。

秦雨薇手捧一碗碧绿色的“尘灵露”，小心地喂她服下，随即沉声喝道：“九娘，运功，逼毒！”

子时三刻，阴气最盛。

盘坐的陈九娘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紧闭着双眼，脸上青筋暴起，表情痛苦到了极点。

“噗！噗！噗！”

她全身的毛孔，猛地渗出无数细密的黑血。

这些黑血一离开她的身体，便化作一股股腥臭的黑风，尖啸着，扭曲着，便要向外逃窜！

“想走？”

一直沉默不语的石守，眼中寒芒一闪，手中竹帚猛地向前一挥，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

“合！”

那道由三百人血汗凝聚而成的旋转尘墙，如同得到了将令的士兵，轰然向内收拢，化作一个巨大的天幕，将所有黑风死死地困在了环形阵法之中！

黑雾受困，竟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

它在尘环中疯狂冲撞，最终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那身形，那怨毒的气息，赫然是百年前屠城的魔修残魂！

“区区凡人，蝼蚁之辈，也配执掌天地之道？”残魂发出刺耳的咆哮，声音震得人耳膜生疼。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疾步赶到，正是林墨。

他见此情形，二话不说，甩手掷出三枚刻满符文的玉符：“镇魂！”

玉符金光大放，直奔黑雾而去。

可那黑雾竟猛地张开一张巨口，一口就将三枚“镇魂符”吞了下去，连个响动都没有，反而气息更盛！

林墨脸色煞白，这魔头残魂，竟已凶悍至斯！

危急关头，石守面无表情，一步踏入阵中。

他高高举起右手，将那枚滚烫的竹片，狠狠地拍进了旋转的尘环核心！

他盯着那团咆哮的黑雾，一字一句，声如洪钟。

“你吸的是这镇北城的人间烟火尘，扫的，也是这城中万千凡人命——”

“今日，一并还给它！”

话音落。

“嗡——！”

三百把扫帚，在同一时刻，齐齐剧震！

那高速旋转的尘环，仿佛化作了一盘由天地驱动的巨大石磨，爆发出难以想象的绞杀之力！

“不——！”

魔修残魂发出惊恐绝望的嘶吼，可在“环尘阵”面前，它的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那不可一世的黑雾，被寸寸碾碎，丝丝磨灭。

最终，所有的怨毒、所有的凶戾、所有的不甘，都被硬生生磨成了一粒比芥子还小的……灰色砂砾。

砂砾轻轻飘落，掉在了陈九娘摊开的掌心。

一切，归于平静。

远处，一队铁甲骑兵勒马而立，为首的女将，正是奉命巡边的沈凝霜。

她冷峻的目光扫过整个校场，看到了三百名汗流浃背的扫者，也看到了那诡异的尘阵。

她本是接到密报，说有人在此“聚众行邪术”，正欲拔剑拿人。

可就在这时，阵法中心的陈九娘，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一刻，一缕淡淡的金光，从她体内浮起，笼罩全身。

她那双枯槁如鸡爪的手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了崭新的掌纹。

沈凝霜怔住了。

她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镇北城破，血流成河。

她的母亲倒在血泊中，用最后一口气对她说：

“霜儿……若有一天，真的有人……肯为这座城，把这百年的腌臢，都扫干净……”

“替娘……亲眼看看。”

沈凝霜缓缓地，将已经出鞘半寸的佩剑，重新按回了鞘中。

她清冷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校场：

“传我将令，此地划为‘扫心域’，由镇北军看守，任何人不得擅入，不得滋扰！”

当夜，石守独自一人，坐在扫心塾最高的第九百九十九级石阶上。

他将那粒灰色砂砾，小心地埋在了“扫心台”的石碑之下。

做完这一切，他忽然感觉心口一空。

低头看去，那枚陪伴他许久的竹片，不知何时已彻底化作点点光芒，消散在了夜风里。

仿佛它的使命，已经完成。

天地间一片寂静，唯有风声过耳，像是有人在他身边轻声说了一句：

“够了。”

石守抬起头，望向漫天星辰。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北岭上空那片亘古不变的星图，竟发生了异动。

那代表着“执帚者”的帚形图腾，脱离了原有的轨迹，缓缓移动，最终，遥遥指向了东南方。

那个方向，是万妖谷。

在石守的视野尽头，万妖谷最深处，那座被无数藤蔓覆盖的古老高塔顶端，一个由星光汇聚而成的、半截断裂的扫帚虚影，一闪而逝。

他握紧了手中那把普通的竹帚，感受着上面残留的余温，低声自语：

“还没完……”

“他在那里，等我们。”


　　(https://www.2kshu.com/shu/96176/49366460.html)


1秒记住爱看书屋：www.2k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k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