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能吞噬光线的墨绿色雾瘴前，万物寂静，唯有瘴气深处传来的诡异呢喃，像是无数怨魂在低语。

一只遍体青鳞的巨爪从瘴气中探出，猛地抓住一棵千年古树的树干，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个半人半蛇的妖物盘踞了上来。

他居高临下，金色的竖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蔑视与杀意：“凡人，此地非尔等可踏。滚，或者死。”

他叫青鳞，是万妖谷的巡守。

他身后的瘴气翻涌得更加剧烈，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嘶吼。

队伍里的壮汉赵三石血气方刚，当即就要上前理论，却被一只苍老但有力的手按住了肩膀。

是石守。

这位扫了一辈子地的老人，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他越众而出，将那把跟随了他一生的扫帚，轻轻地、郑重地，横置于身前的地上。

随后，在青鳞错愕的注视下，石守双膝跪地，对着那柄扫帚，对着那块被瘴气侵蚀得几乎看不清模样的界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这个动作，让青鳞眼中的杀意化作了浓浓的讥讽：“妖不拜人，人亦不需拜妖。老东西，收起你这套，何需此礼？”

石守缓缓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我们不越界，只扫界碑三尺。”

话音刚落，队伍里的药师秦雨薇便取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瓶中装着晶莹剔T的液体。

她拔开瓶塞，将名为“尘灵露”的甘霖洒在界碑周围三尺的地面上。

“滋啦——”

被尘灵露沾染的地面，墨绿色的瘴气竟如同烈日下的冰雪，发出了轻微的灼烧声，向后退缩了寸许。

陈九娘颤巍巍地领着身后几位同样年迈的扫者，握紧了手中的扫帚。

她们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迟缓，但每一次挥动，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一下，又一下。

每一次扫帚划过地面，都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荡开，逼迫着那浓得化不开的瘴气再退一分。

渐渐地，被妖毒侵蚀得斑驳不堪的古老符文，在界碑的基座上显露出来。

远处山坡上，一直用秘法远观的林墨瞳孔骤然一缩。

作为镇北盟最博学的智囊，他瞬间就认出了那些符文的来历。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那不是什么普通的镇妖符，那是上古时代，人族与妖族大能共同立下的“人妖共约”的封印残迹！

因年久失修，契约之力衰退，才会被妖雾覆盖，几乎断绝。

林墨低声呢喃，语气里充满了震撼：“他们……他们不是在挑衅，他们是在用最原始、最纯粹的方式，修复契约！”

树上的青鳞本欲发作，将这些不知死活的凡人撕碎。

可他很快也发现了不对劲。

那些老弱病残的扫帚挥过之处，瘴气中竟凝出了一点又一点萤火般的微光，如同星辰的尘埃，缓缓落地，然后消散。

那片区域的瘴气，竟肉眼可见地变得稀薄了。

他幼时，曾听谷中寿元最长的老妖王醉后说过一句话：“这世间，能净化妖瘴的，不是灵丹妙药，不是绝世神通，唯有心无妄念者的一念虔诚。”

青鳞的目光死死地盯住陈九娘。

那佝偻的背影，那每一次挥帚时带起的微风，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在他还是一条小蛇时，母亲也总是用尾巴，一遍又一遍地清扫着他们小小的巢穴，直到临终前，都没能将洞口的落叶扫净。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

他沉默了许久，金色的竖瞳中，冰冷的杀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光。

终于，他张开嘴，一缕精纯的青色妖焰从口中吐出，如同一道流星，精准地落在界碑的顶端。

青焰熊熊燃烧，却不伤石碑分毫，反而将附着其上的顽固妖毒烧得噼啪作响，大大加快了净化的速度。

扫者们没有停，青鳞也没有再阻止。

这场无声的清扫，持续了整整七日。

第七日的黄昏，当最后一缕瘴气从界碑上被扫落，整座石碑终于完整地显露在众人眼前。

石碑古朴，历经万年风霜，上面只刻着八个大字：

守界者共护，不得相侵。

八个字，铁画银钩，透着一股不容违逆的威严。

石守伸出扫帚，用磨得光滑的帚尖，轻轻点在了“共护”二字之上。

嗡——

刹那间，整座界碑光华大作，一道道光纹从碑文上流转开来，冲天而起，竟隐隐与极北天际的北岭星阶遥相呼应！

万妖谷深处，传来一声悠长而古老的低鸣，紧接着，数十双或幽绿、或赤红的妖瞳，在翻涌的雾瘴中骤然亮起，齐齐望向界碑的方向。

青鳞深吸一口气，从古树上一跃而下，化作人形，对着石守昂首道：“若你们真能日日来此清扫，维持契约不灭，我青鳞，可代为向谷中诸王通禀——万妖谷，愿与你们‘扫心盟’，重立此约。”

当夜，扫者们在界碑旁就地歇息。

深夜，陈九娘忽然浑身抽搐，面色发紫，口中溢出黑气，眼看就要真气逆行而亡。

她年轻时落下的旧疾，被这几日耗尽心神的清扫引爆了。

秦雨薇的丹药喂进去，如泥牛入海，束手无策。

就在众人焦急万分之际，石守却异常镇定。

他走到陈九娘身边，从自己贴身心口处，摸出了一片温润的竹片。

他将竹片轻轻贴在陈九娘的额前。

刹那间，竹片光芒大放，化作无数光砂，涌入她的体内。

光砂如同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在她经脉中横冲直撞，竟引动了深藏在她肺腑数十年的一股陈年妖毒！

那是她年轻时在边城扫街，无意中吸入的一缕魔修溃散的残息，早已与她的性命融为一体。

光砂与毒雾在她的体内激烈交织，最终，所有的光芒与黑暗都汇于一点，在她喉间凝成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晶粒。

“噗——”

陈九娘猛地咳出一口黑血，将那枚毒核吐在了地上。

她睁开眼，积压了半生的郁气一扫而空，整个人仿佛都轻盈了。

她看着地上的毒核，又看看自己握了一辈子的扫帚，浑浊的老泪终于忍不住滚落。

“原来……我扫的不只是街，是我自己的命。”

黎明时分，晨光熹微，扫者们准备返程。

青鳞再次从树上跃下，这一次，他从自己身上剥下了一片最坚硬的青鳞，递了过来：“若你们再来，以此为信物，可通三重雾瘴，无需再行通报。”

石守接过了鳞片，却并未立刻转身离去。

他将自己的扫帚，留在了界碑旁，用指甲在早已磨出包浆的帚柄上，刻下了四个字：明日再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望向千里之外的镇北方向，仿佛能穿透时空的阻隔，看到什么一般，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他看见了……我们没有停下。”

而就在他低语的瞬间，千里之外，镇北小院中。

那株神秘的星辰花，其中一片花瓣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一滴晶莹的露珠从花瓣上滚落，坠在湿润的泥土中，竟沁出了半道清晰的扫帚痕迹。

似在回应，又似在等待。

晨光熹微，扫者队伍踏上归途。

胜利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一种无言的沉重，如同黎明前最浓重的寒意，悄然笼罩在队伍之中，尤其是走在石守身侧的陈九娘，她的脚步，似乎比来时还要虚浮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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